书 摘
“美国人”是一大群不同种类、不同起源的人所组成的大杂烩。美国族群认同的问题一直存在也始终不断。新的民族、新的势力、新的环境一直在打造它,有时候——虽然并非经常——甚至尝试拿最初打造的那个模子去规范它。
最初的那个模子是18世纪启蒙思想最崇高的版本:主权在民,人民以不同的方式追求生命、自由与幸福的权利,并受到不可剥夺的保障。但事实却全非如此,一开始,它就身罹奴隶之癌。其间历经多年的病危、缓解与复发,它仍然杌陧不安,那个政治实体虽然还没病入膏肓,但以一个开放社会的标准来看,失败是大于成功的,或许最终还会遭到致命的一击。
打造新美国族群认同的,既有旧的理论也有新的事实。旧的理论是,美国这个体制是色盲,不论种族、信仰或族群起源,所有人的权利都受到保障,只要不侵犯到别人相同的权利,每个公民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追求的东西。很明显的,这个体制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它曾经有过奴隶;一直到今天,在各个公共领域里面,排挤的遗毒依然存在,在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偏见与偏执还是无法消除。
就理论而言,美国体制所提供的设计,基本上是一个包容的社会与政治架构,容许不同的种族与文化按照各自的禀赋与活力存续发展,而社会所有的原则融入同一个政治与社会体制,全都拥有平等的地位与共同的归属和自尊。此一信条始终是至高无上的。
在过去25年中所发生的种种事件,却动摇了这种信念:此一信条真的能够落实,并因此融合整个社会,建立一个美国的族群认同吗?此时此刻,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景象可以说是乐观与悲观兼而有之。
不同于艺术家、文学家和一般的老百姓,社会学者过去对这个议题顶多止于民族的层次,而且往往视之为人类事务的偶然因素。之所以如此,肇因他们受限于时代的观念以及各自的民族文化,对于人类的差异、进步与落后、优势与弱势、有权与无权,全都视之为当然。另外有些人则认为,眼前的这些差异虽然无可避免,但终将在现代化的压力下消除,或者在强势族群的善意控制下走向文明的平等。
而最天真的想法可能是,这类因差异而造成的冲突,都起源于迷信与无知,终将因进步的知识与启蒙而趋于改善,又或认为,这一切都是阶级与经济剥削在作祟,终将因社会主义革命所产生的新秩序而打破。
如果我们够谦卑,就应从人类长久以来的实际着眼,而不是像精英学者与斗士,一厢情愿地诉诸理想主义,以为人类的部落分裂可以到此为止。
族群的差异永远无法消除,关于这一点,任何新的、更伟大的人类秩序其实都无能为力。何况有人还认为,这并不是坏事,索尔仁尼琴就曾说过,这种多元乃是人类的资产,过去的遗产是强化生命、艺术与美并提升人类精神的主要资源。现代工业社会所制造的荒芜与单调,正有待于这种多元来遏阻。这种说法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宁愿相信,只要人类能够去部落化,用一套更普世化的价值来规范自己的生活,必然可以产生更美好的生存环境。然而,在人类的生存经验中,这太过渺茫。
因此,最根本的议题仍然是:人类可以活得更人性一点,果真如此,如何才能办到?这个问题,答案或许很多,但长久以来却都相信,人类的族群终将基于“理性”与“信念”发现“人类一体”,并以此共组和平幸福的生活。但是,此一信念即使还没有死掉,大概也只存在于某种宗教的版本里面,而且前途不明。至于在俗世或政治的版本里,不论启蒙思想的人道主义传统或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传统,这个信念几乎奄奄一息。
问题还是在,而且还可以进一步追问:既然差异难免,人类难道只能像以前那样互相残杀地共处下去?这个问题问到了底,终究还是权力的问题,是族群之间相对有权或无权的问题。如果说,所有的族群都要求,在社会中享有某种程度的平等,如何才能满足这要求?什么样的新政治,什么样的新制度,什么样的新多元主义,才能满足这需求?
仍有选择的机会。目前可以说是一个混乱而混沌的过渡时期。所有旧的位阶已经打倒,或者至少是四分五裂,大可予以重新组合。在人类的各种集合中,无论归属感的认同或自尊心的满足,被剥削者多少已经分配到了一些较好的保障。选择还是有的,方向也是敞开的,新的结果尚待发现。人类彼此都能满意的生活形态,仍然可能在新多元主义的权力体系中实现。
《群氓之族》,详见本期“荐书”。本文摘自该书第十章,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