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8月底的美国，迎来了“卡特里娜”飓风袭美十周年的日子。当年遭受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单个自然灾害”袭击的洗礼、并从此一蹶不振的城市新奥尔良，现在则一跃成为美国都市崛起和经济复苏的范本。

在新奥尔良之前，美国城市由盛而衰的历史讲述得更多、也牵扯更多的是工业锈带。20世纪80年代，“工业锈带”（The Rust Belt）这个术语在美国开始流行起来，但直到现在，人们对工业锈带的具体定义也未形成统一的看法。

粗略地说，在地理意义上，工业锈带横跨美国东北部偏北地区、囊括了五大湖区以及中西部的一些州。在经济意义上，工业锈带此前曾是美国的工业中心，由此有人认为它是美国立国的基石，工业锈带城市也因而又被称为“遗产城市”。但自从20世纪中期以来，制造业向东南部转移、自动化升级、美国钢铁和煤炭业的衰落、全球化和国际化等各种经济因素交相作用之下，这些工业重镇城市步入衰败和凋落的漫漫长途。

大的工业中心在遭受就业和人口下降的双重打击后，重振工业锈带的努力就一直未曾停止。从城市发展的战略层面，众多城市纷纷建立赌场和会议中心，通过艺术、闹市区的翻新、发展中城区等来挽留“创意阶层”人口的策略选择，延续了数十年，但收效寥寥。

苦苦挣扎的工业锈带城市到了2008年后，再次受到大衰退和新经济的双重夹击。但令人惊喜的是，近一两年来，工业锈带露出复兴的迹象，并推翻了上世纪末一度甚嚣尘上的论断：工业化美国已一去不复返。

工业锈带的经济增长是真实的。总的来说，十个最大的锈带工业城市的都市区自2009年之后都有实质性的发展，即使是在解除破产保护令后的美国“汽车之都”底特律，因过去几年美国汽车工业恢复的拉动作用，经济也有所起色。

而这一增长，是在城市人口或者持续下降，或者没有增长的大背景下完成的。比较2013年与2009年的城市经济数据会看到，克利夫兰、匹兹堡，俄亥俄州的代顿(Dayton)，纽约州的奥尔巴尼（Albany）、布法罗，威斯康星州最大城市和湖港密尔沃基（Milwaukee）等城市的经济都出现了好转。

工业锈带城市正经历着历史性复兴，成功经验可能要归功于城市管理者与时俱进地转向了服务业，促进了经济结构的转型；同时这些城市整体上也出现了金融化的倾向，而其金融化的速度要远远快于美国整体经济增长的速度。

在城市复兴的努力带来希望的曙光之际，有些工业化城市已冉冉升起，有些则仍未逆转纠缠多年的城市停滞的噩梦，贫困率上升，人口仍在减少。

但所有工业锈带城市面临的共同问题都是：如何融通旧经济和新经济，找到适合它们自己的后工业化未来。至今，这些城市仍大部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

复兴版图

7月底、8月初，位于切萨皮克湾顶端西侧的巴尔的摩，花木葱茏，海风习习。非洲裔青年弗雷迪·格雷被巴尔的摩警方逮捕后意外死亡引发的4月骚乱已然落幕，但暴力和破坏掀开了一些工业锈带城市积蓄已久的社会经济疮疤。

7月31日下午，格雷遭逮捕的沙镇-温彻斯特区（Sandtown-Winchester）在夏日的骄阳下显得更空旷而无所事事。这里是巴尔的摩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虽然距市中心仅几英里之远，但其发展多年处于停滞状态，四分之一的房子无人居住，无业游民在荒废的街道上游走。

就在同一天，巴尔的摩的犯罪率创下纪录——在骚乱爆发三个月后，7月份巴尔的摩有45起凶杀案，创下43年来单一月份流血事件的最高值。

沙镇-温彻斯特区折射出还在苦苦找寻出路的工业锈带的失败城市的困境，印第安纳州西北部莱克县密歇根湖畔的加里市就是一个例证。这些城市丧失了历史曾经的工业实力和自信心，整排废弃的工业楼使现状显得更为荒凉。

房地产集团Hybrid Development Group负责人内曼（Joshua Neiman）近20年专注于城市填充式发展，他对《财经》记者说，城市骚乱释放出的信号是，巴尔的摩面对的不仅是失败的政策和不良的法律——这些主要是遗留的危机，巴尔的摩面对的更多问题是经济如何多样化，以及各个阶层的融合。

抛开种族问题，巴尔的摩的发展现状汇集了工业锈带城市在不同阶段的不同图景。40年来，巴尔的摩内港（the Inner Harbor）已蓬勃发展，成为当地的娱乐和旅游中心，为巴尔的摩城市增长提供经济支持。内港舒适且充满量能，这是那些已然成功整合了资源的工业锈带城市的共性。其中，匹兹堡的成功已有目共睹。

匹兹堡享有内河港口运输的便利，20世纪初工商业迅速发展，一跃成为美国工业革命的中心。但随着钢铁工业的江河日下，有“世界钢都”美名的匹兹堡也随之沉沦。五六十年代，匹兹堡以创新思维反思了城中心的重建工作，关注街区的振兴，大力开发其独特的建筑和历史遗产资本。

分析匹兹堡的都市经济增长途径，服务业是主导，但可贸易部门也占相当比重。依靠公民社会持续20年的投资，以及高质量的教育和绿色环保，匹兹堡成功转型为绿色之都、宜居之都和创业之都，创新性的都市规划和经济发展使城市的经济基础得以多元化发展。

另外，与克利夫兰、布法罗、代顿以及罗切斯特和其他一些工业锈带城市相比，匹兹堡对经济更加收放自如，而不是任由其扩张。

更多的工业锈带的经济发展处于匹兹堡与加里两个类别之间，它们有雄厚的工业基础和熟练工人的储备，在转型的过程中希望能以高新技术改造传统产业。而美国从联邦政府到地方政府都在投入资金建设科技园区、研发中心，并给予税收优惠及相关服务，以此吸引私营部门的投资，帮助缔造工业锈带的整体复兴。

怎样复苏

服务业的崛起是锈带城市复兴的主要线索。布法罗服务业占区域经济的比重达到65％，这一数据在克利夫兰为71.5％，匹兹堡则高达71.8％，即便在纽约州西部安大略湖岸的工业城市罗切斯特，虽然有大量的私人公司按美国国防部的合同生产加工，其服务业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也已从55.2％上升到64.2％。

与之相对的是农业重要性的整体萎缩。在10个最大的锈带工业城市的都市区，农业在整个经济活动中的比重已不到1％，其中有6个都市区的农业萎缩自从2000年就开始了，即便那些农业有所增长的地方，其对地区经济的贡献也远远落后于旅游、信息科技等。

有研究显示，自2000年以来，工业锈带经济增长主要的动力来自于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等行业。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经济学访问教授、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布鲁斯·费舍尔对《财经》记者说，这些行业在经济增长中奇怪而不成比例地显得重要，这说明令舆论欢欣鼓舞的工业锈带城市的复兴有其脆弱的一面。在某些工业城市，经济的复兴甚至并不存在，只是用忙乱的建筑场面掩盖出来的假象。

在美国都市区范围内，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业自2001年以来上涨了6.8％左右，但在工业锈带城市中，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业自2001年以来上涨了50％，甚至更高。

这一对比如此悬殊，表明全美国范围内没有出现房地产泡沫。数字也证实了这一点：美国商务部近期公布的数据显示，7月份美国新房开工量环比上升0.2％，年化达到120.6万户，创近八年来的新高，证明了美国房地产市场复苏的稳定。全美房地产经纪人协会（NAR）公布的数据显示，美国7月成屋销售总数达到年化559万户，创下2007年2月以来的新高。美国全国房地产经纪人协会表示，今年二季度在该协会调查的176个大城市地区中，163个地区房价整体呈现上升趋势。

但在工业锈带城市的街头，普遍可以看到的场景是，商业办公楼和郊区房屋市场供应火爆，与此同时，废弃不用的房屋依然存在，有些城中心则房屋空置率高企。

以布法罗为例，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以实际美元计算，仅有超过三分之一的经济增长来自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等行业。布法罗房地产勃兴的一个天然条件是，当地有大量的建筑遗产和多用途建筑，每英亩房地产价值很大。布法罗的女律师魏淑珊（Susan Williams）对《财经》记者说，她所在的律所现在接到很多与房地产有关的业务，这在过去是没有的。

除金融和房地产蓬勃发展外，自2001年以来在布法罗快速发展的行业包括：批发零售业、服务业、教育与职业性质的医疗产业（不包括医院）、娱乐业和酒店业。

以酒店业为例，很多私营部门热情万丈地参与到酒店业中。布法罗尼亚加拉医学园区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马特·恩斯泰思（Matt Enstice）对《财经》记者说，他不太理解的是，目前正在修建的新酒店的数量很大。他认为做生意是要赚钱的，而现在布法罗的酒店数量太多了。

不过，布法罗经济金融化的速度还比不上克利夫兰和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的经济规模要比布法罗－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稍大一些，人口则比其稍小一些。自2000年以来，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业已经占到罗切斯特经济增长的55％。

克利夫兰的都市区复杂而庞大，职业体育运动和文化产业兴盛，还有享誉全球的大型医疗中心和跨国企业的总部。即便如此，克利夫兰的人口在上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流失了7万左右，而金融、保险、房地产和租赁业则在经济增长中占到67％。

制造业再定位

作为美国重要的传统工业基地，工业锈带城市绕不过去的坎是制造业。

费舍尔说，如果以1970年为基线，当时达到人口的峰值，美国有超过一半的经济生产来自于制造业，创造了大概40％的就业机会。而在过去的40年中，去工业化的过程沉重地打击了美国的工业锈带。如今，物品制造，包括以本地为基础的食品加工业、国防工业、汽车工业等制造业占整个GDP不到25％。

从就业的角度，美国大都市区在就业增长方面的表现先是集中在东海岸城市，金融产业和联邦政府机构受益于联邦政府的经济复苏政策，然后页岩油革命在相关城市带来了新一波就业。但对工业锈带城市而言，则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人口流失，只是近年来向外迁出的人口才呈现出减少的趋势，而服务业相关的就业机会不可与制造业的贡献率同日而语。

在费舍尔看来，房地产也好，金融服务业也好，它们不像可贸易部门一样，通过在世界市场上出售新物品或出口解决方案来为都市区带来新的收入。相反，这种通过当地的房地产、租金等获得的“新钱”只能使特定的阶级和阶层受惠。

以布法罗为例，制造业就业比率在下降，制造业对区域产出和区域经济的贡献已经缩小到区域经济的20％，下跌的幅度达到了11个百分点。在10个最大的锈带工业城市都市区，由于全球化的影响，私营经济部门的制造业规模都比十年前有所缩小。

唯有底特律传来了好消息。这个因汽车工业繁荣而壮大的城市，如今迎来了第二次汽车带动的机遇。燃油价格的不断下跌，美国经济的持续走强，都提振了汽车销量，2014年则成为有记录以来美国汽车行业表现最为强劲的年份之一，流失的制造业工作岗位由此也开始增加。另一个好消息来自俄亥俄州的托莱多，这个有“玻璃城”名号的城市，在过去五年中其工业就业增长了17.4％，其玻璃生产的主要用途是用于汽车制造。

制造业作为重要的经济部门依然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在各种挑战下，制造业整体上仍为经济增长和创造就业做出贡献。但即使在制造业复苏的美国，制造业前景仍存在不确定性。8月25日，美国里奇蒙德联储(Richmond Fed)发布的报告显示，该行辖区内8月份制造业指数骤降，且创下四个月以来的高值，表明该地区经济活动的前景仍未企稳。里奇蒙德联储制造业指数覆盖了五个联邦地区的活动，包括哥伦比亚地区、马里兰州、弗吉尼亚州、南北卡罗来纳和大部分西弗吉尼亚州，这五个地区约占美国GDP的9％。

费舍尔的担忧是，在制造业萎缩的地区，没有坚实的制造业增长，生产性服务业就难以得到发展，新一轮房地产产生泡沫的风险也就更大。

在布法罗－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 制造业在2001年价值80万亿美元，到了2013年，它的价值就变成71万亿美元；而借贷资金和其推高的房地产业在2001年价值61万亿美元，到了2013年，它的价值涨到了79万亿美元。

工业锈带的救赎教给人们的经验是，过度依赖制造业可能会带来风险，实现就业的多样化依然至关重要。美国查普曼大学 （Chapman University）都市未来学研究员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指出，工厂就业依然是很多地区的一项重要资产。它们可能不会像以前一样成为核心力量，但是这些工作似乎依然会对大小经济体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

工业锈带的重振之路，仍然很不平坦，犹如美国制造业的整体重振图景一样。

实习记者肖天尧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