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3岁的奥田爱基出现在日本国会时，他一改往日一头棕发、穿着T恤的形象。那天早上，他特地去买了一套西服，还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奥田出席的是日本参议院和平安全法制特别委员会就安保法案举行的听证会。在听证会举行的9月15日，他是6名发言人中唯一的学生，其他发言者包括宪法学者和最高法院前法官。他所领导的“为了自由和民主的学生紧急行动”（SEALDs）组织了平素在政治活动中难见踪影的日本年轻人，在此次对安保法案的抗议中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要为这股公众抗议浪潮负责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执政党的议员们。” 这个东京明治学院大学的大四学生面对在场的国会议员说。

即使是力推安保法案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也承认，法案并未获得国民的广泛支持。不过，尽管面临民众的反对，四天之后，安保法案仍然在参议院全体会议上以多数票获得通过。

争议并未停息。日本经济新闻在安保法案通过后进行的舆论调查显示，日本民众对安全保障相关法案的理解仍不充分。这场围绕安保法案在日本国内掀起的数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抗议与争论凸显了日本社会的分裂。

日本普通民众认为日本需要和平的环境，而安保法案与日本过去的和平环境经验有抵触；部分精英阶层则认为日本的安全环境出现了变化，日本不应再束缚自己的手脚，需要做出改变，这部分人又对民意有主动影响。

违宪诉讼继续阻击

9月30日正式公布后，安保法案将在6个月内施行。反对安全保障相关法案学者会表示将积极开展运动，要求安保法案作废。

日本三重县松阪市市长山中光茂已经以安保法违反宪法第九条为由，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停止颁布安保法的内阁决议。“通过诉讼，这是最后的机会。” 日本大学文理学部助理教授日吉秀松对《财经》记者说，包括学者在内的民众可以提起诉讼，要求最高法院判定安保法案违宪。

与奥田一同出席听证会的最高法院前法官Kunio Hamada表示：“SEALDs（为了自由和民主的学生紧急行动）成员、学者和来自日本社会各阶层的人都在反对这次立法，政府忽视这一事实有损于日本的政治和社会。”他表示，政府如果认为最高法院不会判其违宪，是“过度乐观”。

不过，针对安保法案发起的诉讼可能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具体伤害而被驳回。

1952年，日本社会党代表对自卫队前身“警察预备队”提出违宪诉讼，最高法院以“不具备脱离具体事件抽象审查合宪性的权限”，驳回了诉讼请求。2008年，在要求停止向伊拉克派遣自卫队的诉讼中，日本名古屋高等法院以民众的和平生存权没有受到侵害为由，驳回了原告的诉讼，但同时判定日本航空自卫队为多国部队向巴格达运兵违反了宪法第九条的规定。

2015年6月和7月，日本200多名宪法学者两次发表声明，指出安保法案内容违反宪法第九条，要求撤回。日本宪法第九条规定日本放弃战争，不设军队。日本只被允许行使个别自卫权，而安保法案使得日本可以在没有受到攻击时也行使集体自卫权。

安倍政府未向民众对安保法案做出充分解释，是民众强烈反应的最重要原因。

“政府没有说明为什么安保法案是必须的。政府对安保法案符合宪法的解释也不具有说服力。我认为是因为政府不能提供任何好的解释。”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学学术院教授长谷部恭男表示，政府一再说集体自卫权得到了联合国宪章51条的承认，但日本宪法只认可个别自卫权，“这是得到稳固确认的官方观点，在历届政府的解释中得到了完善。安倍政府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看似合理的理由来说明为何要推翻现有观点”。

安倍政府对法案的修改方式也是遭遇反对声浪的原因之一。作为国会宪法审议会自民党推荐的宪法专家，长谷部恭男不讳言他对安保法案的担忧。他说，如果一届政府可肆意修改宪法解释，将大大削弱宪法对政权的约束力。

安保法案将美国等“关系密切的国家”遭受武力攻击的情况认定为“存亡危机事态”，在此情况下日本就可行使集体自卫权。日本政府还将在中东霍尔木兹海峡进行扫雷作为行使集体自卫权的代表事例之一。

“人们意识到安保法案的现实是不理性地跟随美国，意识到这些法案是战争法案。人们认为安倍政府和公明党想要破坏日本70年不卷入战争的状态。” 日本宪法学者、国际基督教大学教授稻正树对《财经》记者表示。

年轻人的抗议

日本学生通常都不会对政治表现出太多热情。在2014年的选举中，只有三分之一的年轻人参与投票。以往抗议行动的主力都是年长者，但这次出现了更多的年轻面孔。

SEALDs让这一改变得以实现。SEALDs成立于今年5月3日，那天也是日本宪法纪念日。日本宪法是在1947年5月3日正式生效。

SEALDs网站上写道，这是由学生发起的紧急行动平台，是为了保护一个自由、民主的日本，想要维护日本自“二战”结束后70年来自由和民主的传统。“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保护日本宪法，这是我们传统的根基。”

2013年，日本国会通过了特定秘密保护法；2014年夏天，日本内阁通过决议，修改宪法解释以解禁集体自卫权。在SEALDs的成员看来，这些已经严重损害日本宪法的基本主张。

作为SEALDs的领导者，奥田爱基在国会的听证会上说，“我们没有听到全面的解释来说明国会为什么需要通过一个明显违反宪法的法律。对国会来说，忽视宪法便等同于忽视公民。”

SEALDs也引起了上智大学“日本抗议声音”项目主任大卫·斯雷特的注意，他对这个群体的核心成员进行了访谈。斯雷特对《财经》记者表示，SEALDs成立的动机是为了阻止日本参与国外战争，重建民主的立宪主义。“日本右倾转向让很多人感到担忧，SEALDs是将这一感受最明确表达出来的一个。”

除了要求尊重宪法，这一组织也希望对日本目前的社会保障体系进行改革，要求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建立在对话和合作的基础上。

日本将在明年夏天举行参议院选举，年轻人对于执政党的不满将体现在选票上。2015年6月，日本通过《公职选举法》修正案，将拥有选举权的年龄从20岁下调至年满18岁。

“SEALDs将针对明年的参议院改选展开活动，阻止对安保法案投赞成票的议员再次当选。”日吉秀松说。在日吉看来，18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拥有选举权，这很有可能改变日本的政治生态。

修宪和正常国家化

安保法案通过后，安倍再次提及修宪。9月24日，安倍在连任自民党总裁后的记者会上说：“应该进行必要的修改。希望讨论也能得到在野党的配合。”

明年夏天举行的参议院选举是修宪下一步的关键。根据日本修宪相关程序，修宪动议首先需要得到国会众议院和参议院三分之二以上议员赞成。目前自民党和公明党的执政联盟在众议院已经拥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席位，但在参议院的席位仍未达到三分之二多数。

修宪还需要在国民投票中得到半数以上的支持。有鉴于此，安倍说：“为了进一步加深国民的理解，赢得更多的支持，将反复进行努力。”

“安倍想在明年6月选举之后修改宪法，但修宪的门槛依然很高。”稻正树解释说，面对明年的选举，反对党正在寻求合作。考虑到人们希望将支持安保法案的议员拉下马的决心，这可能成为日本新一波民主复兴的开端。

面对因强推安保法案而造成的支持率下滑，安倍将政策重点从安保政策转向经济，他表示“安倍经济学”将进入第二阶段。

“第二次上台的安倍有了政治经验，在政策推进节奏上更稳，他有明确的目标和时间表，但不会推向极端化。修宪是一个长期过程，对它的铺垫一直在进行。”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卢昊表示。

解禁自卫权、修改宪法、实现日本国家正常化，是安倍以及相当比例的日本政治精英的共同愿望。日本JCC新日本研究所副所长庚欣对《财经》记者表示，走出战后阴影，成为正常国家，或多或少是日本各派政客的共同意愿，只是步伐快慢之分。“普通民众也有日本成为正常国家的愿望，只是不像政客那样直接。”

第二次执政以来，从特定秘密保护法开始，安倍在一步步推动日本的国家正常化。

能够出口武器是日本谋求“正常化”的重要一步。1967年，日本宣布“原则上”不对外出口武器或军事技术。1981年，日本国会作出《关于武器出口问题的决议》，全面禁止日本武器出口。

去年4月，日本通过内阁会议决定以“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取代“武器出口三原则”，大幅放宽对外输出日本武器装备和军事技术的条件。

“日本已经解禁武器出口三原则，推动武器出口有更多可能性，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操作。”卢昊说。目前日本正在参与澳大利亚下一代潜艇项目的竞标，还将向美国出口宙斯盾舰部分装备以及导弹零部件。日本扩大了与英国的防卫合作，同英国开展战斗机机载导弹技术的共同研究。印度和东盟国家也成为日本武器出口的对象。

将修宪视为“毕生事业”的安倍已经明确表示，将在参议院选举时把修宪写入竞选公约。

“SEALDs一直以来最大的目标是让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到政治进程中来。不管安倍做什么，这个目标都不会改变。”斯雷特对《财经》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