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评
□ 云也退/文
犹太人善于怀疑,这一点听着不新鲜。但怀疑到怎样的程度,就知者甚少了。
就连自己的国家——以色列——究竟是不是存在,犹太人都不那么确定。不是基于道义的不确定,而是基于事实的不确定。全世界的犹太人共有一两千万,住在以色列的有700万,这些犹太人,特别担心自己所住的国家是一个幻觉。神秘的“平行空间”概念,在他们的意识中类似某种常识:有许多可能的空间同时存在,我只是待在它们中的一种。
阿里·沙维特,以色列资深新闻人,在其国际畅销书《我的应许之地》的开头写到他的曾祖父,一位来自维多利亚英国的犹太大律师赫伯特·本特威奇,在1897年的一天乘船横穿地中海,漂泊有日,终于抵达当时的巴勒斯坦。“我希望他登岸吗?”作者先自问,后自答,“我不知道。”
如果赫伯特下船登岸,他将告别英国的舒适生活,将把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带离英格兰苍翠的土地,让他们在荒凉的中东世代安居。“如果他不登岸,我也许将在英国过着富裕而充实的生活。我不用服兵役,不用面临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不用忍受道义两难的啃噬。我的家人将在多塞特郡有茅草屋顶的乡村小屋里度过愉快的周末……”
阿里·沙维特的自动脑补,并非出于简单的“要是……就好了”心理。他脑补得多了,态度也认真多了,没有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在他的心里具有同等的分量:曾祖父作出的选择和没有作出的选择,是两条平行的道路,在他的意识和想象中同样清晰而具体。两者是互斥的,道路1排斥道路2,质疑它,否定它;甚至可以说,没有走上的那一条道路,比已经走了的路更加具体,更加真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些从20世纪上半叶起就在当时的巴勒斯坦定居,1948年建国后成为以色列公民的犹太人,或者经历过建国后几次战争的犹太人,才会特别熟悉那些“两者必择一,也只能择一”“不能不选,也不能全选”的境况。
在以色列,政治家,或是那些能作出影响整个国族的决策的要人,最受称赞的素质永远是坚定果断,敢于选择,一旦选择,就毫不眷恋其他的可能性。赫伯特·本特威奇就是异常果断的人,他断言,犹太民族必须在巴勒斯坦安家,他在圣地巡了一遭后,回国就着手去推动犹太复国主义大计去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它的创始就是因为一个坚定的信念:犹太人必须有自己的国家,不容妥协,也不存在什么过渡阶段。
以色列建国是一连串抢先选择、事后论证的结果,用选择不断造成既成事实,而后调动资源,补敲合格章。那些“心怀理想”的人,用造成的事实来迫使国际力量承认他们的做法。1917年11月2日,一个乏味、木讷的英国老绅士贝尔福勋爵,时任英国外交大臣,给英国犹太复国主义联盟主席罗斯柴尔德勋爵发去了一封只有70个字的函件,表示英国政府赞成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民族之家,前提是不得有损当地非犹太人社群(主要即阿拉伯人)的利益。这一史称《贝尔福宣言》的文件,被犹太复国主义者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视其为“国际社会”批准犹太人建国的圣旨。
可是,犹太人建立“民族之家”,怎么可能无损于原住民利益呢?所以《宣言》在另一些人看来纯属丑闻,阿拉伯人被出卖了。但犹太人也被虚晃了一下,真的认为,可以同与他们并无仇恨的阿拉伯人相处。幻觉很快就要打破,一家独大和并存,两者只能择一,两个人群开始磨擦后,决策者里的鹰派们声音响亮,各种武装都跟着建立起来了。
舍鱼而取熊掌,可也。但一个“取”字说来容易。沙维特写道,犹太定居者的心,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磨越硬的,他们慢慢懂得和平共处只能是幻觉,两者择一,择那个符合自己利益的“熊掌”,是唯一选择。道义问题始终在掣肘,所以沙维特又说道,他发现建国先辈们在二者择一时都要强悍地选择性失明,假装看不见那条鱼,假装阿拉伯人、也假装两族共存的选项都不存在。
有人把以色列唤作奇迹,我想说,正因为它生于太多偶然因素之中,正因为两者择一、又择一、再择一,一次次择下去,我们才不太能理解像沙维特这样的以色列犹太人对自己国家的复杂的爱,这爱既深情,又让一个温和中允的人感到骨鲠在喉。他想象一个平行空间,想象一位没有来到巴勒斯坦、在英国颐养天年的曾祖父,想象另一条道路,更少暴力,但也没有奇迹的道路,莫非也是为了缓和心中的不安?
作者为书评人
《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阿里·沙维特著,简扬译,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