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蔡婷贻/文
8月2日,诺曼底教堂为7月26日遭到杀害的神父哈默尔(Jacques Hamel)举行葬礼,2000多名来自穆斯林社群和政界人士参加追悼仪式。
三天前,法国穆斯林信徒和天主教徒也手举“这不是宗教战争”、“我们都是兄弟姐妹”的标语在西南城市里昂进行悼念游行;31日,穆斯林团体更在全国参加弥撒祷告,彰显宗教不受恐怖主义分离的决心。“我们都是法国天主教徒。”法国穆斯林委员会的Anouar Kbibech表示。
今年夏天自7月14日法国尼斯发生卡车冲击人群袭击,造成包括10名孩童在内的84人死亡后,袭击接二连三在法国和德国发生。18日在发自德国维尔茨堡的火车上,17岁的嫌犯用斧头和刀中伤5名乘客;22日德国购物中心发生抢击案;24日,27岁难民在德国安斯巴赫引爆炸弹身亡,同日21岁的叙利亚籍嫌犯在德国斯图加特用长刀杀害一名孕妇;26日在法国,哈默尔神父在教堂里遭到杀害。
不同于德国,法国因特殊的人口结构和叙利亚政策,自2015年《查理周刊》在巴黎的办公室遭枪击后,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人数已超过200人。“伊斯兰国”(IS)的发言人去年就鼓励穆斯林杀害美国人和欧洲人——特别是“肮脏的法国人”。
受惠于岛国地形,相对未受攻击的英国也持续保持高警戒状态直至8月3日,晚上10点半,伦敦市中心发生随机刺杀事件,1名女性身亡,5人受伤,伦敦警方表示不能排除恐怖攻击的可能。7月31日,伦敦警察局局长伯纳德·霍甘-豪(Bernard Hogan-Howe)谈及英国遭受类似大陆恐怖攻击的可能性时称,“不是会不会,而是什么时候。”他呼吁全民共同负起反恐责任,“每通电话,每个线索,每个报告都是我们共同反恐的一部分”。
反恐专家一致认为,目前欧洲的主要挑战在于孤狼袭击的增加。这些孤狼的作案动机难以预期,他们可能受各种不同的极端主义启发,作案时点非常不可控。
今年夏天一连串的袭击让反恐专家们对袭击本质是否发生变化产生分歧。
英国国王学院的马希尔(Shiraz Maher)指出,自“9·11”以来恐怖袭击的形态已发生本质改变:与基地组织不同,现在的恐怖袭击相对低阶、细致程度较以往差,这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刀、汽车等都能成为政治符号化的杀人工具。
从攻击地点看来,反恐研究机构IntelCenter指出,今年的袭击已不集中在大城市,而是分散在“传统上不受恐怖袭击威胁的地方”。欧洲战略情报安全中心反恐专家格沃兹杰娃(Evegenia Gvozdeva)对《财经》记者强调,近年来大部分的攻击来自欧洲公民,而非难民,这意味着欧洲成为恐怖分子的出口地,而非只是进口地。
另外,恐怖分子人数的增加也是一大问题。格沃兹杰娃指出10年-15年前,欧洲可疑的恐怖分子以百计算,但是现在可疑嫌犯是以千计算,完全是不同的量级。“阿拉伯之春”的余波和叙利亚内战是造成人数急剧增加的原因。
不过,英国简氏集团首席反恐分析师亨曼(Matthew Henman)对《财经》记者指出,他不认为近来的攻击出现质变,而是应对极化个体的困难被凸显出来,近期这些嫌犯大部分在没有大规模网络或中心指导的情况下行动,这对情报部门是最大挑战。他以自叙利亚返回的极端分子为例称,即使这些人对欧洲构成了严重的安全威胁,但过去20个月发生的事件证明,“就算只追踪这些已经被安全部门列为与IS相关的个体都有困难”。
恐怖主义之于欧洲社会,在今年夏天进入新一轮威胁状态。欧洲情报单位开始面临全民监视和维护自由社会的痛苦抉择。
剧增的孤狼
在诺曼底教堂,弑杀神父哈默尔的是19岁的克尔米什(Adel Kermiche)和帕蒂让(Abdel Malik Petitjean),两人此前都已在法国情报部门的S名单上(即危害国家安全的名单)。克尔米什两次试图前往叙利亚,在等待审判期间的他还戴着电子监控器,作案时的数小时刚好是其被允许自由活动的空当。
法国前总统萨科齐指出,“政府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已经被贴上警示标签的嫌犯,一个在执法部门监控下的人为何能够自由地实施这样的攻击?”他进一步建议对所有S名单上的极端分子进行电子监控,一些同党政治人物甚至建议羁押所有S名单上的可疑分子。
不过,在法国的S名单上有2万个名字,其中1.05万为被极端化嫌疑人。这些嫌犯是IS系统性在监狱吸收的成员,主要是犯罪情节轻微分子,银行劫匪或贩毒贩子。反恐专家指出,法国情报部门清楚地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出下一个受启发的IS嫌犯,但是却没能找到应对方法。
法国执法部门不可能监控所有这些嫌疑人,不仅是缺乏相应资源,更因为社会无法接受如此伤害自由的方式,因此情报人员只能根据掌握的信息作出判断。
法国规定,交警在例行抽查时如遇到S名单上的嫌犯需要通报,同时需注明其同伴的身份。但是政府部门在没有审判前能否羁押极端化嫌犯至今仍是争论焦点。去年12月法国最高行政法院警告政府,在没有犯罪证据下羁押极端分子可能违反人权。另外,羁押这些嫌疑人也会泄露他们在名单上的事实,间接干扰对他们的监视行动。
《费加罗报》的调查显示,四分之三法国人支持羁押这些名单上的嫌犯。法国议会也提出监狱极端化的问题,建议监狱应该成立情报搜集部门。
法国犯罪学者鲍尔(Alain Bauer)指出,当前挑战是如何列出最危险的情况,优先且更仔细地加以分析;但是英国皇家三军防务研究院(RUSI)的资深研究员潘睿凡(Raffaello Pantucci)对《财经》记者指出,法国正是在优先情报方面出现纰漏,因为有些袭击是随机性的,难以事先分析。
潘睿凡表示,近年来的恐怖威胁要求情报部门针对大量嫌犯进行大量分析,但这些部门在大部分案件中都只掌握部分情报,在这种情况下优先化、精准判断最危险的嫌犯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以监控100人为例,10人看起来特别危险,90人可能与极端团体有关联但在过去六个月没有异常行动,但当这90人中突然发动袭击时,除非情报系统也同时监视着这90人,否则袭击无法避免。而监视90人需要消耗大量资源,更何况他们还可能是错的对象。
这其中主要变数就是孤狼行动的兴起。据统计,2006年-2014年间,西方国家因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中四分之三来自孤狼行动。
为找出化解孤狼袭击的答案,数个欧洲智库通过分析2009年-2014年间98个欧洲个人攻击案例做出《孤狼恐怖主义》报告。报告显示,并非所有孤狼都受极端伊斯兰鼓动,在98个案件中和宗教相关的只有38%,33%则是极端右翼分子,因此报告建议各国政府不应只专注于伊斯兰极端势力。
美国反恐专家罗斯(Daveed Gartenstein-Ross)及巴里(Nathaniel Barr)提出的应对方法是将攻击者分为四类:受恐怖组织训练后被派出的、通过恐怖网络指示的、与恐怖网络有联系但没得到指示的,以及真正的孤狼。如此分类后,才能针对各自不同的特点,找出应对方案。
IS在煽动孤狼行动方面最为积极。反恐智库Flashpoint Partner指出,极端媒体与孤狼、小型团体的整合近来更为深化,能更广泛地传播信息。在过去一年里,IS的信息非常一致,即“不要到叙利亚来,在家乡杀死那些不相信的人”。该公司还指出,IS偏好使用安卓手机配上自行开发的加密软件传播信息,交流时选用的是加密的社交软件Telegram。
目前欧洲的社会矛盾正在被IS成功利用,并大有推波助澜之势。在此情况下,“如果没发生更多攻击,我反而会感到意外”,潘睿凡指出。
接下来的问题将是会出现更多零星攻击抑或回到大型整合的恐怖袭击,近来IS一直试图直接发动攻击但未果,只能在孤狼袭击发生后,抢风头占功劳。接下来IS能起到何种主导作用将是观察指标。
情报整合难
自2015年起就苦于无法控制反恐情况的欧洲情报圈形容,“我们需要每次都有好运,而恐怖分子只需幸运一次。”
夏天以来,三分之二的法国人在调查中表示,怀疑政府没有能力应对恐怖威胁。
恐怖威胁的严峻程度确实前所未见,但是法国反恐体系的整合问题也被暴露出来。英国国王学院反恐专家福莱(Frank Foley)指出,法国情报机构间的任务分配既重复又充满竞争,为提高效率需要尽快改善。
法国情报单位存在着过于官僚,架构过于复杂的问题,六个情报部门分别隶属于经济部、国防部和内政部,这些部门搜集情报但无法把线索连在一起。法国议会就此在7月5日的报告中要求将六个部门整合为单一单位。著名法官和政治人物弗内什(Georges Fenech)则建议,整合后的机构应以美国国家反恐中心为模型,直接向总统报告。
法国内部的调整终究只是一部分,如何与其他欧洲国家整合更是当务之急。简氏集团的亨曼就指出,去年11月发生在巴黎和今年3月发生在布鲁塞尔的恐怖袭击凸显了跨境情报整合失败,以及情报单位缺乏资源依循线索办案的问题。
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布伦南指出,欧洲需要加快形成整合的安全体系,就像美国在“9·11”之后做的一样。欧盟27个国家有着分离的司法体系和信息技术系统,不同的个人信息保护要求。他认为欧洲正进行的整合方向是正确的,但速度必须加快。
回顾欧盟近来的整合,亨曼强调欧盟犯罪记录信息中心的扩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现在各国试图共同建立资料库,这将有助于整合;但另一机构——欧洲反恐中心受制于各国法律,在情报分享上仍需要时间克服障碍。
但法国前情报主管斯卡尔西尼(Bernard Squarcini)指出,“当东欧国家成为欧盟成员后,没人愿意分享敏感行动的细节,这是信任问题。”
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也承认,各成员国对情报交换的需求还不习惯,他希望各国警察和情报部门能更紧密地交换情报,加强成员国的沟通。8月3日,容克任命英国前驻爱尔兰大使金(Julian King)担任欧盟的安全委员会主席,让即将脱欧的英国与欧盟的安全关系备受瞩目。
欧盟极端化认知研究学者兰斯托普(Magnus Ranstorp)指出,英国近年来在欧盟反恐政策上扮演着重要角色,英国的政策核心为“预防、追逐、保护、准备”。
格沃兹杰娃对于欧洲各国合作的障碍补充指出,欧盟各国与极端组织的恩怨程度有所不同,如法国、比利时、德国等国参与空袭叙利亚,被IS列为优先目标;各国潜在恐怖分子的人数也不尽相同,如法国人前往参加圣战的人数就高于其他国家,这些因素在进一步整合时都需要考虑。另外,欧盟个别国家的执法需要改革,甚至有些国家还缺少反恐资金。
袭击在未来难以避免,最让反恐专家担心的是对难民的谴责和敌视。他们指出,这不仅指错方向,更无助反恐。
欧洲刑警研究显示,目前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恐怖组织系统性地利用难民进行恐怖活动。“在几次袭击中甚至有将恐怖行为嫁祸给难民的情况,欧洲社会只把问题归结到难民身上是错误的。”格沃兹杰娃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