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孙爱民 白兆东实习生 王庆凯/文
距北京市区30多公里的昌平区流村镇，2016年7月19日到21日，经历了入汛以来最强降雨。20日夜间，40多岁的流村镇新村村民王士红接到同事电话，一辆汽车在南河道附近熄火了，同事让家在附近的王士红前去支援。
王士红叫上侄子王学凯，开铲车到事发地点拖车。叔侄俩这一去，再也没能回家。王士红的邻居告诉《财经》记者，当时南河道的水流太急了，王士红叔侄俩驾驶的铲车被洪水冲翻，落入激流中。50多名村民与赶来的武警官兵，连夜寻找失踪的叔侄，未果。直到六天后，两人的尸体相继在下游被发现。
“尸体被发现时，布满了伤痕，家人在现场看到尸体，立马就晕死过去了。”上述邻居说，那天晚上，还有一名在附近施工的工人丧生。
距北京约400公里的河北邢台，20日凌晨2时左右，七里河的洪峰冲出堤坝，势如脱缰之马，向平坦的大贤村冲去。
大贤村村民张二强站在七里河龙王庙桥上看到大水来了，一边跑一边喊“水来了”！。他奔回30多米外的家，和妻子抱起孩子冲出来，在齐膝的水中，张二强夫妇试图开车逃离。洪水的阻力太大，车门打不开。一家四口随即爬上车顶避水。
一股股巨大的洪水涌入，车瞬间被掀翻，四人落入水中。距离厂房约150米远的树挡住了洪流中的张二强，他的妻子在离厂房300米左右的地方被树挡住，两人侥幸活了下来。
夫妻俩在树上待了近8个小时后，才被父亲和村民救下。随后，亲戚朋友们开始寻找孩子。张二强9岁女儿和6岁儿子的遗体，分别在21日上午9点和22日下午4点找到。儿子的身体已开始腐烂。此次七里河决堤，造成18人死亡。
过去的两个多月，中国经历了自1998年之后的最严重洪灾。
综合民政部与媒体消息不完全统计，今年28省数千个县遭洪水侵袭，近400人丧生，6000万人受影响。仅河北省，洪水就造成超过130人死亡，100多人失踪，受灾人口达904万。
国家减灾办副主任、民政部救灾司副司长杨晓东分析河北水灾时称，人为滥采乱挖、侵占河道、泄洪道修路建房，造成河道行洪能力差，为洪灾埋下隐患。
虽然《防洪法》规定，禁止在河道、湖泊管理范围内建设妨碍行洪的建筑物、构建物，倾倒垃圾、渣土，从事影响河势稳定、危害河岸堤防安全和其他妨碍河道行洪的活动。但是，多处河道被非法侵占的现象，在今年的洪水中暴露无遗。
河道被强行“瘦身”
7月28日，《财经》记者来到事发地北京昌平流村镇南河道。南河道是一条山区沟道，平常无水，但在雨季，就是附近或高或低山头的泄洪通道。
在距离南河道仅有几十米远的下店村，村民王自民（化名）说，7月20日晚上，由于害怕洪水进村，村东头靠近河道的几户人家都撤离到高处，第二天才敢回家。
下店村位于南河道的最下游，也是河道的终点处。与下店村只有一路之隔，是一个打靶场，南河道在打靶场南门处戛然而止。按村民的说法，打靶场的位置，原本正是南河道的一部分。
20日晚上的洪水很急，洪水在打靶场前最后一段90度大转弯，冲向旁边的一家农家乐酒店，在完成“扫荡”后，绕着打靶场的围墙继续往北流。“我们村仅仅比河道高出一点，幸亏当时围墙塌了，洪水从坍塌处进了靶场，要不然非把整个下店村淹了不可。”回想起那晚的险情，王自民仍然心有余悸。
上店村村民张北山（化名）称，南河道的洪水之所以这么急，完全是因为河道被人为缩窄所致，“南河道中下游河段，本来有几百米宽，而现在很多河段被人为侵占，最窄的地方只有20多米”。
《财经》记者实地走访发现，在南流村与上店村河段，原本300多米的河道内，种植了大量的杨树与榆树，一条百米长的土坝将只有20米宽的行洪水道，限制在老河道的东侧。土坝另一侧，建起了养猪场。王士红叔侄俩出事地，就在养猪场附近河段。
沿着养猪场往上游走，在约5公里处的瓦窑村东侧，原来约250米宽的老河道里排列着数座独栋别墅，只在最西侧留出不足30米宽的水道。一名当地村民告诉记者，7月20日、21日两天，南河道里的水冲出了西侧水道，冲进了小楼周边的围墙，很多楼里都进了水。
《财经》记者在现场看到，冲毁的围墙还没修复好，别墅间散落着树枝与家具，而别墅区与瓦窑村间的柏油路，长达50多米的路基被洪水冲毁。
“如果不是河道被占，也不会那么急，公路不会被冲断。”张北山气愤地说。
《河道管理条例》规定，河道管理范围内，禁止修建围堤、阻水渠道、阻水道路；种植高秆农作物、芦苇、杞柳、荻柴和树木（堤防防护林除外）。
一位瓦窑村村民告诉《财经》记者，2014年底，时任村支书邢如意、村主任邢全普，因将村内300多亩耕地违规承包及转让，用于开发建设小产权房，而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当时还占用了河道用地建房，人被处理了，但在河道中非法建设的房子依然还在”。
行洪河道被侵占，流村镇的南河道并非孤例。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对3797人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90.6％的受访者直言周围就有河道被非法占用，71.6％的受访者表示所在的地方就有因为河道被占用而致使洪灾扩大的情况。
七里河是横贯邢台市区的一条季节性行洪河道。2016年7月20日凌晨，由于上游遭遇暴雨袭击，七里河洪峰达到每秒580立方米。《财经》记者了解到，洪水经过前，七里河河道曾被因铺设热力管道而筑起的堤坝横向拦截。
施工单位为了让热力管道穿过七里河，不受雨水的干扰，用挖出来的大量渣土和柏油块，在龙王庙桥前筑起了宽约20米长、30多米的堤坝，横向拦截了河道。《财经》记者获得的两份《河道清障通知》显示，有关部门曾两次向施工单位下发河道清障通知，但在7月20日洪灾发生之前，清障工作尚未完成。至20日凌晨，洪水漫过七里河南北岸河堤，造成大贤村和东市村等12个村庄受灾。
不独河北、北京，入汛以来，高强度、连续性的降雨使中小河流失控，让一些常年干旱、缺乏防洪抗洪经验的省份措手不及。其中，行洪河道被侵占，是暴涨的中小河流“慌不择路”、漫堤进村的主因。
杨晓东近日表示，他在一些山区乡镇看到，一些小河沟、小河道支流众多，平时都是干涸的，人们对治理的必要性认识不足，遇到强降雨时防洪行洪能力特别差。
河道治理工程不合理
未被治理的山区沟道、小河道隐患重重，已经治理过的中小河流，如果工程本身存在问题，再加上汛期监管不力，亦会给流域内的民众带来生命与财产损失。而且，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城市的迅速扩张，中小河流被赋予了更多的功能，旅游观赏、维持生态平衡等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河流的第一功能——防洪，却渐趋弱化。
7月20日崩岸进村的七里河便属此列。十年前，邢台市政府实施七里河综合治理工程，使防洪标准由不足5年一遇达到50年一遇。但城区以下河道并没有进行工程拓宽，下游河段仅能防住20年一遇的洪水，属于易出险河段。
“如果七里河下游的顺水河不治理，将会永远卡脖。城区是安全了，下游民众的隐患还没有清除。” 七里河防汛指挥部指挥长、七里河新区管委会主任靳建立告诉《财经》记者。
水利部针对中小河流治理项目发文强调，“中小河流治理方案应尊重自然规律，充分考虑河流生态保护要求，统筹上下游、左右岸，河道治理应宜弯则弯、宜宽则宽、宜滩则滩，尽量维持河道自然形态。”然而，七里河的治理工程非但没有做到上下游的统筹，大片河道还被热力工程侵占。
距离邢台约800公里的延安，同样不得不面对河道治理后的隐患。
流经延安的延河，也有河道被侵占的现象。延河岸边的延安大学萃园校区有侵占延河泄洪区之嫌。2006年，延安大学在杨家湾村新征400多亩土地，建设萃园新校区。知情人士透露，萃园校区所占土地原为河滩地，用石头围砌而成，这影响了原河道行洪能力。
延河的防洪标准，在主城区部分段不到30年一遇，这没有达到国家标准——城区段防洪标准50年一遇。
为提高延河防洪能力，今年2月22日，总投资90亿元的延河综合治理工程正式启动，重点要实施延安城区段河道清淤、新建加固堤防、修建河滩湿地公园、实施绿化等综合治理十大项目。在延安市王家坪、宝塔山、罗家坪等河段建成五座河滩公园，重要河段建设滨河景观长廊和生态岸线工程。城镇及重点河段实施河滩绿化和生态护坡工程，新增绿化面积2747亩。
然而，延河综合治理工程对原有的河道设施产生了不利影响，如原来费资建设的橡皮坝闲置了，绿化项目也侵占了河道。7月19日，洪水将延河部分河道内的花草埋于淤泥之下，有些地段直接被冲毁。
在延河河道内的绿化工程，本不违法。延安水投公司工作人员解释，河道生态修复是一种尝试，河滩绿化种植了根系发达，耐冲刷、耐瘠薄的当地草种，洪水过后一般可自行恢复。
但延河每年汛期几乎都发洪水，该项绿化工程因而遭到网友质疑，绿化河道实属浪费。国外普遍在河流的堤坝上实施绿化工程、种植花草，鲜有在河道里做绿化工程的。
扩宽河道、深挖清淤，这些工程可使延河达到30年一遇防洪标准。然而，综合治理未能扩宽河道。延安市防汛办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现在采取的办法是清淤、深挖河道。
中国水利学会城市水利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刘延恺认为，中小河道治理的第一个标准就是防洪，这也是河道的根本职能，河道要挖掘扩大，提高设计能力，一定要能应对大雨，防止洪水泛滥。
还河流泄洪之道
国内对于有登记的河道，虽然大多都有直接的管理责任方，但是在与城市的市政规划、发展规划等发生冲突时，河道常常被“动刀”。
刘延恺认为，目前中小河道存在的主要问题是被占用，比如乱拆建、乡村旅游开发等，出于亲水的目的，不少房屋紧邻河道建造，河道两旁的滩地由于离水近、环境好，也可能会被占用建游乐场。
不仅如此，水务部门对河道的管理主要放在有登记的较大河流上，对于农村地区没有登记的小河缺乏管理，而恰恰就是这些河流遭侵占的情况更严重。
处于汛期的中小河流，一遇连续暴雨，往往会失去控制。现在很多国家防御洪水的思路已转变为，除了加固堤防，还要保留足够的空间控制洪水。
德国、法国、荷兰均认为，河流运动有其自然摆动的范围，在治水中必须要给洪水保留足够的通道。采取防洪措施，首先应以保护人的生命为主，其次是保护好可能给周围环境造成污染的企业工厂、其他设施，该淹的让它淹，不要为保护某块土地花太多的人力和物力。
德国分别在2002年与2013年之后，在防洪的具体措施方面做了调整，尤其是在对经济影响程度最小的前提下，尽量腾挪土地。其中，莱茵河的防洪计划，通过乡村发展局与农业部门的合作，采取土地重划的方式与农民协商，取得农地、变更为河川用地，作为洪水泛滥时的蓄洪缓冲用地。
位于易北河左支流牟尔德河沿岸的艾伦伯格镇，2002年遭受严重损失。那次洪灾让地方政府认识到，应该给大自然突如其来的灾害预留足够的空间，不能过多地强行与其争夺土地。
该镇官员海科·雷赫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近几年，他们牺牲了部分工业园区，让堤坝和挡土墙，与牟尔德河保持了更远的距离，让其有更多的空间，这样在暴雨来临时，河流的流速与威力都大大减少，对于堤坝与小镇的威胁也就没那么大。
从灾难中吸取教训。国内一些地方政府已经从如何科学合理实施河流的防洪工程入手，通过法规来保证河流行洪通道的畅通。
2011年，湖北宜昌市土城乡村民孙闯等人，为扩大厂房面积，用卵石填筑了部分土城河集镇段河道及河滩地，占用河道面积0.84亩。
按《防洪法》相关规定，是不能在河道、湖泊管理范围内建设建筑物，倾倒垃圾、渣土等。对于这样的行为相关部门要责令停止违法行为，排除阻碍或者采取其他补救措施，并处五万元以下罚款。2013年，相关部门向孙闯等送达了《行政处罚告知书》，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限期恢复河道原状，并处罚款1万元；逾期将强行清除。
今年7月27日，河南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三次会议，提请审议《河南省黄河防汛条例（草案）》，这标志着该省黄河防汛工作将有地方法规撑腰。
黄河中下游有大面积的滩区，无水时是农田，但在汛期便成为行洪区。上述草案规定，沿黄河各级政府制定涉及滩区利用的规划，要符合防洪、行洪的要求，在河道管理范围内建设码头、道路、管道、缆线、取水等非防洪工程设施，要符合防洪标准和其他技术要求，不得影响防汛工作。向河道内倾倒废弃物等影响防洪安全的行为也被禁止，造成危害的，还将被追究责任。
7月26日开始，邢台市有关部门开始清理七里河下游河道，拆除侵占河道的违规建筑，并清除河道内的杂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