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特派记者 江玮 发自河内、胡志明
西贡河还是西贡河，西贡改名为胡志明市却已经过去整整40年。在变与不变之间，越南正在迎接另一场变革的到来。
这个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中经济最落后的国家却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尽管TPP还未正式生效，正在进行的美国大选又为它的前景增添了不确定性，但TPP效应已经在这里显现。
今年前七个月，越南吸引的外国直接投资额达129.4亿美元，同比增长47％，其中最有希望从TPP受益的加工制造业占了全部外国投资的七成。
奥利弗·马斯曼在越南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20年。作为杜安·莫里斯律师事务所河内办公室的主任，他近来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TPP。今年6月，马斯曼受邀向越南国会议员作了一个关于TPP的报告。“TPP将带来大量外国直接投资，越南在未来几十年将成为东南亚领先国家。”他说。
在越南，对TPP的态度分为两派，支持者认为这项贸易协定对越南经济发展的意义重大，需要抓住机会；怀疑论者则认为TPP将给越南带来诸多挑战，越南如何应对仍是问题。
尽管当年力主加入TPP的越南总理阮晋勇已经去职，但越南推进TPP的步伐并没有停止。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表示，越南将克服挑战，抓住TPP协议带来的机会。
纺织服装业受益最大
关于越南的经济活力在这几年被广泛讨论。2015年，越南经济实现了6.7％的增长，为五年来最高水平。越南在去年吸引的外国直接投资更是前所未有地达到了145亿美元。
早于日本、加拿大等国，越南在2010年11月就加入了TPP谈判。加入TPP带来的首要好处是带动出口市场的增长，因为越南产品将可以零关税进入美国、日本等TPP成员市场。“将对越南的纺织业、鞋业、工业、林业和渔业出口产生重要的积极影响。”马斯曼对《财经》记者说。
纺织服装业将是越南受益最大的行业之一。如今美国已经是越南纺织品和服装的最大出口市场，若TPP生效，这些产品出口到美国的关税将从现在的17％－32％降至零。
但越南并非可以无条件地享受零关税待遇，原产地规则是首先要迈过的关卡。TPP对原产地规则有严格的规定：在纺织服装业，企业必须满足“从纱开始”的原产地规则，即纱、布的生产以及纺织品的剪裁缝合都要在TPP成员国内进行才能享受关税优惠。
越南虽然已是世界上最大的服装出口国之一，但却处在全球服装生产链的最末端。这里70％的服装企业都是中小型工厂，在纤维生产、织造和印染等环节生产能力薄弱，大部分原材料从中国和韩国进口。而这两个国家目前均未加入TPP。
根据越南纺织和服装协会公布的数据，由于织造和印染的生产能力较弱，越南纺织服装业的国产比率只有55％。越南工商部制定的2020年-2030年纺织品及服装产业发展计划提出，要在2020年使本土化比率达到65％，在2030年达到70％。
但越南企业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越南商工会今年4月对1500家企业进行的调查显示，只有11.6％的企业计划在未来三年改变其生产模式。如果越南企业无意改变目前的分包模式，或者减少它们对原料进口的依赖，越南将无法最大化地利用TPP。
“想要享受TPP带来的好处，越南的服装业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变革，从单纯的缝剪向下一阶段供应链迈进。”马斯曼说。
中资企业正在带动这一变化。在越南广宁省的海河县，天虹纺织集团投资新建了越南天虹海河工业区，工业园总投资额度预计达250亿美元。
天虹银河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王义勇对《财经》记者表示，工业园第一期将打造纺织一体化产业链，天虹投资了纺纱、织布、染整和服装厂，目前正在建设中。
不仅仅是中国的投资者在转向越南。
日本贸易振兴机构北京代表处所长田端祥久对《财经》记者表示，日本国内进口数据显示，纺织服装业产自越南的产品正在增加。随着TPP的落实，制造业向东南亚转移的趋势还会加快。日本最大服装企业迅销集团在华生产比例已经从九成降至六七成，带着“越南制造”标签的优衣库衣服逐渐增多。
难适应TPP高端产业的需求
越南对自由贸易协定（FTA）怀有巨大的热情。越南工贸部网站对FTA的介绍说，越南政府视其为进一步对外开放和加速国内改革的新平台。除了TPP，越南还参与了另外十多个双边和区域贸易协定，最新签署的是与欧盟的自由贸易协定。这也是欧盟与发展中国家达成的首个自贸协定。
“越南作为出口导向型国家，看重的是如何更有利于出口。”长期研究越南问题的学者褚浩对《财经》记者表示。
越南与韩国的自由贸易协定也于去年12月20日正式生效。韩国是越南最大的外资来源国，三星集团则是越南最大的外国投资者。三星在越南的投资额累计超过120亿美元，在北宁省和太原省分别设有生产基地。去年底，三星还宣布将在胡志明市西贡高科技园的投资从此前的14亿美元提高至20亿美元。
“新的投资浪潮正在这里发生。”胡志明市人民委员会副主席陈永线对《财经》记者表示。据他介绍，胡志明市在第九区设立的高新科技区已经吸引了包括三星、微软、因特尔和苹果等外资企业。
越南生产的手机及其零部件已经超越纺织品成为越南第一大出口商品。今年上半年，越南手机及零配件出口170亿美元，占越南出口总额的20.7％。
“很多大型公司已经选择越南作为它们高科技产品生产链的组成部分，TPP将继续发展这一趋势。”马斯曼说。
但因TPP而受益的越南当地产业仍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目前越南的科技、劳动力水平以及软硬件建设很难适应TPP高端产业的需求。”褚浩说。
中国投资者的考量
TPP加速了外资进入越南的步伐，但在这之前，越南已经以其相对低的劳动力成本、对外资的优惠政策和市场潜力吸引了包括中资在内的外国企业到来。
当赛轮进入越南市场时，越南已经加入了TPP谈判，但他们当时并不确定这份贸易协议能不能顺利达成，迫使这家山东民营企业“出走”的更直接原因是美国轮胎特保案带来的冲击。
2009年9月，美国总统奥巴马批准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乘用车与轻型卡车轮胎连续三年分别加征35％、30％和25％的惩罚性关税。受此影响，涉案轮胎厂对美国的出口量一度下降超过60％。
赛轮开始在海外寻找新的生产基地。赛轮越南公司财务总监杜伟峰对《财经》记者表示，当时公司也考察了东南亚其他一些国家，但最终选定越南是看重这里政治体制与文化和中国相似，又是天然橡胶产胶国，可以使用当地原料。
2012年3月，赛轮（越南）有限公司在西宁省鹅由县福东工业园正式成立。2013年11月30日，时任越南国家主席张晋创出席了工厂竣工仪式。
和国内生产成本相比，赛轮雇佣的当地工人工资水平是国内工资水平的三分之一，橡胶成本比国内每吨低50美元－80美元。
“困难在于人员培训，越南工业化基础薄弱，从农业生产转为工业生产需要经过培训。”杜伟峰说。在越南工厂，赛轮雇佣了2000多人，本地员工占90％以上。
除了缺乏熟练工人，外国投资者在越南遇到的困难还包括落后的基础设施、缓慢的征地进程、时有发生的劳资冲突、腐败和官僚主义，以及难以预测的政治风险。
2014年5月初，中国与越南冲突升温，越南掀起了反中情绪。到了5月13日，越南平阳省、同奈省等地发生针对外国企业和人员的严重暴力事件，数百家外资企业被打砸抢烧，上千家企业被迫停工。暴力事件导致严重人员伤亡，4名中国工人因此丧生。
一位熟悉中越关系的知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5·13”事件已经翻篇，但任何一段双边关系都有风险，企业需要对投资风险进行评估。
越南计划投资部外国投资局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3月底，中方企业在越南的投资总额为104亿美元，在越南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中位列第九。中国企业对越南的投资始于上世纪90年代，在2007年越南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前后出现明显增长，但仍与韩国、日本企业在当地的投资有相当差距。“受中越关系氛围的影响，越南对中国投资怀有警觉。”褚浩说。
贸易方面，中国连续12年是越南最大的贸易伙伴国，越南则是中国在东盟地区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并有望在今年超越马来西亚成为第一。目前，中国主要从越南进口农产品和矿产资源，对越南的出口商品主要为机电产品、机械设备、面料、纺织纤维等。
“作为越南农产品最大的出口国，中国市场减轻了越南农产品的销售压力。但贸易失衡现象仍然存在，逆差是我们最大的挑战。”陈永线说。
开放倒逼经济改革
无论在南方的胡志明市，还是北方的河内，越南有着和世界上其他城市一样的高楼和拥挤的街道，但街上汹涌的摩托车流、胡志明纪念堂前排起长队的人群、市中心广场的列宁雕像又提醒着外来者这里的不同。
在1986年12月越南政府宣布进行革新开放之前，越南人均GDP只有大约100美元，到2015年已经升至2228美元。
“过去30年，越南从一个贫穷的国家成为中等收入国家；降低对农业的依赖，工业和服务业得到发展；越南成为一个开放的经济体。”越南中央经济管理研究院（CIEM）前副院长武池清（Vo Tri Thanh）对《财经》记者表示，“但现在到了一个转折点。”
经济增速放缓、有待提高的劳动生产率、银行坏账、进展缓慢的国有企业改革，这些都是笼罩在越南经济上空的阴云。TPP虽然有望在未来十年拉动GDP增长11％，出口扩大28％，但越南的农业，特别是畜牧业将面临激烈的竞争。
今年3月，越南国会通过了2016年-2020年经济社会发展五年规划，未来五年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包括，保持宏观经济稳定，推进经济结构调整，提高生产效率和竞争力。这份经济规划蓝图还列出了支持私营部门发展的优惠条件，包括创造公平竞争的环境。
“这是越共十二大形成的新的看法：在肯定国有经济作用的同时，注重发展私营部门，作为今后发展新的动力。”越南社科院中国研究所前所长杜进森对《财经》记者表示。
越南试图向投资者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即越南将继续进行经济改革，对金融和银行业进行现代化，加快国有企业股份化步伐，鼓励私营经济发展。
加入TPP为越南的改革提供了新的动力，它被视为倒逼改革的一个途径。“TPP可以给越南带来更多外国投资，但更重要的是，TPP和其他自由贸易协定将有助于推动越南国内进行的改革。签订这些协议要作出很多承诺，在监管、知识产权和国有企业领域都需要达到新的标准。”武池清说。
国有企业是越南经济改革最大的难点之一，也是TPP作为新型贸易协定的重要内容。越南的国有企业数量虽然仅占企业数量的1％，但却贡献了35％的GDP，国有企业在多个行业具有垄断地位。
在马斯曼与越南国会议员的交流中，他们提到最多的问题也与国有企业改革有关。“对国有企业进行全面的机制性改革是最重要的，它必须通过真正的私有化来实现……政府必须增加出售的份额，确保投资者和政府的双赢。”马斯曼说。
在越南国有企业股份化进程中，出售的股份通常不会超过20％，比如越南航空只出售了3％的股份。
越南政府原计划在2014年－2015年间完成对432家国企的股份化改造，但最终没有完成这一目标。“股份制改革难以推进在于有的体制已经形成惯性……对怎么进行股份化仍有很多争论。”褚浩说。
“股份化是一个复杂的进程。”武池清说。在他看来，越南国有企业改革步伐还很缓慢，而执行TPP等自由贸易协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有助于加速改革进程。
与经济改革相比，尽管越南体制改革的步伐仍然落后，但变化已经在发生。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越南国会不再只是“橡皮图章”，成为与越共总书记、国家主席、总理并驾齐驱的“第四驾马车”。在河内巴亭广场的国会会堂，代表们否定过总理力推的南北高速铁路项目，在质询政府高级官员时毫不留情。
在今年1月越共十二大召开期间，越南计划投资部部长裴光荣在发言中表示，政治改革对越南进一步发展经济至关重要。“很多人说我们需要第二个革新开放，体制改革是关键，我更倾向于这是革新开放的继续。”武池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