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旋

40年前，乔治·卢卡斯在拍摄《星球大战》的第一天，就对女主角凯丽·费雪（Carrie Fisher）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能穿胸罩。费雪百思不得其解，卢卡斯继续胡说八道：人一旦进入太空，就会进入失重状态，身体会膨胀，而内衣不会，你会被内衣勒死的。多年后，费雪在自传《但愿长醉》中，用一则讣告来讽刺卢卡斯的荒谬：“凯丽·费雪溺死在月光中，脖子上缠着她的胸罩。”

然而，当死亡真正到来，再没有任何幽默可言，这个世界用最简单直接的文字传播着悲伤的消息：凯丽·费雪——《星球大战》中的莱娅公主——因病于2016年12月27日去世，享年60岁。

好莱坞家庭里的问题女孩

我们很难用一个角色去定义一个演员的一生，除非这个角色来自于《星球大战》——电影史和流行文化史上影响力最大的电影系列。1977年，《星球大战：新希望》上映，史诗般的太空冒险，颠覆一切的视觉特效，让观众为之疯狂。在片中，凯丽·费雪饰演的莱娅公主拿起武器，带着卢克和韩索罗冲出重围，成为拯救整个银河系的指挥官。从此，好莱坞的女性角色有了新的参照标准，人们关于“公主”的粉红色童话印象也被刷新。

在那个嬉皮横行、不破不立的年代，莱娅公主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属性。刚刚经历解放运动的女性观众把莱娅公主视为精神领袖。而对男性观众，尤其是青少年，莱娅公主是一场“春梦”，是大麻和迷幻剂的味道。“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粉丝，”费雪曾回忆，“他说，从12岁到22岁，他每天都在想我——一天四次。”

被男孩们当成性幻想对象，对费雪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功绩，只怪前两部《星球大战》太过成功，为了迎合骚动的男孩与男人，她被迫在第三部《星球大战：绝地归来》中，穿上了那件著名的金色比基尼。费雪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造型，她觉得“就连在太空中，女人得到待遇也是双重标准”。2015年，《星球大战7：原力觉醒》卷土重来，新人演员黛西·雷德利成为星战家族新一代领袖，作为前辈的费雪只给了她一句忠告：不要做一个性感符号，争取你最喜欢的戏服。

其实，除了金色比基尼，凯丽·费雪这一生都可谓潇洒自由。她生于好莱坞贵族家庭，母亲是《雨中曲》的女主角黛比·雷诺兹，父亲是当红歌手埃迪·费雪，他们的结合在当时的影响力相当于“20世纪50年代的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

好莱坞黄金时代明星的孩子，观察自己家庭的时候往往带着玫瑰色的滤镜，一切都很梦幻却不可触碰。

而凯丽·费雪对好莱坞和家庭的印象却不是这样，大概因为母亲成名的时候，好莱坞制片厂制度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这让她的童年夹杂着旧时代的糟粕与新时代的混乱。1958年，伊丽莎白·泰勒的第三任丈夫迈克尔·托德在一起飞机坠毁事故中丧生，费雪的爸爸作为泰勒的好友，主动担起了“安慰”的责任——费雪后来如此描述父亲的行为：“他先用手帕擦干了她的眼泪，然后送去了鲜花，最后用生殖器彻底安抚了她。这让他和我妈的婚姻变得有点尴尬。”1959年，埃迪·费雪和黛比·雷诺兹离婚，而伊丽莎白·泰勒变成了凯丽·费雪的继母，当时费雪只有18个月大。

跟着母亲长大的费雪注定要继承家族事业。她13岁就跟着母亲在夜总会里表演，当时黛比的境遇并不是很好，带着女儿演出是她维系家庭完整的一种方式。1973年，费雪为了表演事业从比弗利山高中辍学，虽然没有通过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的入学考试，却误打误撞得到了与沃伦·比蒂在《洗发水》中演对手戏的机会。而她的第二部电影，就是《星球大战》。

来自父母的好莱坞基因就像绝地武士的原力，既赋予了费雪天赋和运气，也有来自黑暗面的诱惑。费雪13岁第一次抽的大麻，是母亲带回家的；她的生父同样是个瘾君子，即便对父亲无比怨恨，也不能阻止她和父亲一起吸毒。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把这一恶习带到了《星球大战》的拍摄片场。2010年，费雪首次向媒体承认，在拍摄《帝国反击战》时，她吸食了大量的可卡因：“我当时甚至都不喜欢可卡因，我只是需要一辆带我去嗨的列车。”

1985年，费雪因为滥用药物几乎丧命，人生陷入最低谷。虽然这种丑闻在好莱坞并不鲜见，也有坚定的原力信徒等着她洗心革面，但毫无疑问，莱娅公主的光环已然黯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费雪就像所有被毒品困扰的普通人一样，身心备受煎熬，直到她彻底抛弃最脆弱的自己，接受戒毒治疗。在戒毒期间，她还接受了自己患有躁郁症的事实，并由此激活了她的另一门天赋：语言和文字。

投身于文字

在20世纪90年代，大众对躁郁症的认知并不健全，很多制药商和医学专家为了经济利益而把躁郁症妖魔化，导致很多被诊断为躁郁症的青少年毫无必要地服用了大量精神类药物。费雪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积极参与躁郁症的研讨会和演说，戳穿制药商对躁郁症的夸大其词。

与很多参与公益慈善活动的明星不同，费雪的演说始终围绕她自身的缺陷，语言犀利而幽默。在一次动漫展上，当被问到躁郁症的问题，费雪说：“（躁郁症）就像一种大脑病毒，让你非常兴奋或难过。所以，判断力从来不是我的优点，但是我的声音很好听，我文笔很好，除了嗓门大点，爱睡懒觉，我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费雪成功地改变了美国社会对躁郁症的认知，医生开始谨慎地对待治疗方案，关于躁郁症的影视作品也越来越多。

费雪还拥有另外一个不为大众熟知的职业——剧本医生。早在拍摄《帝国反击战》时，她就为自己修改台词，之后又为《虎克船长》《致命武器3》《修女也疯狂》《婚礼歌手》等经典电影修改台词。1987年，她撰写了半自传小说《来自边缘的明信片》，并在1990年亲自将其改编成电影剧本，影片由《毕业生》导演迈克·尼克尔斯执导，雪莉·麦克莱恩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后者还因此片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

当世界进入社交媒体时代，文字玩得出神入化的费雪很快成为年轻人追捧的网红段子手。她公开谈论自己的黑暗历史，也毫不惧怕抨击好莱坞的势利和潜规则。《星球大战7》开拍之前，迪士尼希望费雪能减掉35磅体重，费雪对东家的要求毫不客气：“他们（迪士尼）不想请一个完整的我来演这部电影，他们只想要我的四分之三。这个行业还是老样子，对待美的态度就像对待一种成绩。每一个好莱坞人见面打招呼都是说：‘你看上去变美了’ ‘你瘦了’，从来都不是‘你过得好吗’‘你看上去很快乐’！”

好莱坞对女性电影人的歧视和限制已不是秘密，对于30岁以上、勇于表达、不攀附权势，甚至承认自己有缺陷的女演员来说，好莱坞几乎是一个无用之地。费雪对这些潜规则嗤之以鼻，她挑选最适合自己的角色，面对白人男性至上的局面时也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委屈。在《当哈利遇到莎莉》中，她饰演了电影史上最好的闺蜜，在好莱坞浪漫喜剧的黄金年代，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个女人孤独地生活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是什么滋味。她在回忆录里自曝当年拍摄星战时，和当时已婚的哈里森·福特发生了性关系。面对质疑她无比坦然。即便是让自己成名的乔治·卢卡斯，在她那里也没有享有任何特权——在美国电影学会为卢卡斯举办的终身成就奖颁奖礼上，费雪作为嘉宾致辞，她的开场白是：“大家好，我是韩索罗夫人，也是一个酒鬼。而我之所以会成为酒鬼，是因为乔治·卢卡斯毁了我的一生。”此时的费雪，已经不只是公主，更是语言大师，是女将军，是女王。

在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人生第二次黄金时期突然离开，这是费雪留给世界的遗憾。而更令人心碎的消息接踵而至：2016年12月28日，在费雪逝世仅一天后，母亲黛比·雷诺兹在筹备女儿的葬礼时中风逝世，享年84岁——“她想要去陪凯丽，”家人说，“我们很欣慰，现在她们永远在一起了。”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