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蔡婷贻编辑/袁雪

当地时间3月12日傍晚，在宪法法庭宣布弹劾总统的判决将近48小时后，朴槿惠搬离青瓦台官邸回到位于三成洞的私宅，八名国会议员和大批支持者在门口等候着。朴槿惠没有就弹劾判决表态，直接进入私邸。

随后青瓦台前发言人闵庚旭代替她向媒体记者称，朴槿惠为自己没能完成总统职责向国民致歉，称自己愿承担一切结果，但她同时表示，“虽然需要时间，但我相信真相会大白。”代总统黄教安在法院作出判决后，也向民众道歉，希望支持和反对朴槿惠的两个阵营尽快结束抗争。

韩国检察官随即于3月15日向朴槿惠发出传讯通知，要求其于21日上午到案受讯。朴槿惠自去年10月丑闻爆发以来一直拒绝配合调查，她的律师在收到新的传讯通知后一改以往态度，表示她将积极配合。

世代的光荣与痛楚

对抗议数月的反朴民众而言，宪法法庭的判决就如同光荣革命一样。这些民众在3月11日举行第20次烛光晚会，通过摇滚明星表演、燃放烟火庆祝胜利。

但是对于朴槿惠支持者来说，她的下台意味着韩国失去对抗朝鲜的力量。他们在判决后无法接受结果，多日来手持韩美两国国旗，唱着国歌在街头抗议，在朴槿惠回到私宅后，这些支持者又转往她家门前聚集。对韩国在朝鲜威胁之下曾经动荡更迭的强烈记忆，让保守派们对强人统治维持着执着与信仰。

民调机构盖洛普在弹劾前的调查显示，77％的民众支持弹劾朴槿惠，但18％的民众反对；弹劾后另一机构Realmeter的调查显示86％支持，12％反对。

宪法法院代理院长李贞美于3月13日退休，她在发表退休感言时表示，8名法官作了非常痛苦的决定，“我相信我们因为宪法和法治能成就更成熟的民主”。

韩国学者认为这次事件尽管让韩国社会保守派和进步阵营间的严重分化再次凸显，但事件能在朴槿惠下台后顺利转向下一届总统大选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非常幸运的是，这个极端混乱事件得以和平落幕。”韩国蔚山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柳钟善对《财经》记者指出，“这显示韩国人学会了怎么应对‘民主’这个棘手、甚至危险的东西。”在弹劾初期，柳教授一度担心朴槿惠会使用极端手段，如宣布戒严来保卫权力。

前大使、延世大学教授李宗明也指出，这次事件是朴槿惠个人的悲剧，但更广泛来说是关于她父亲朴正熙的历史业障——极权领袖曾通过挤压人权和民主创造了“汉江奇迹”；而她被弹劾是韩国民主和法治的实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大部分韩国民众对宪法法庭的裁决都非常高兴。因为（朴槿惠的密友）崔顺实占了太多便宜，包括从各大财团索取大量献金，其女儿得到资助学习马术……朴槿惠生来是公主，对很多日常生活不了解。”在这次争议事件涉及的财团之一浦项钢铁所在的浦项市，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小学老师全美香对《财经》记者表示。

朴槿惠是自韩国第一任总统李承晚于1960年因民众压力下台后，第二位因为群众压力下台的总统。

和全美香不同，成长于朝鲜战争之后困难时代的上一代韩国人有不少朴槿惠的支持者。这些人是60岁以上的政治保守派，他们经历过韩国动荡的政治发展历程，支持爱国主义，对朴槿惠的父亲朴正熙创造的经济奇迹非常眷恋，相信军权介入政治是必须的。

朴正熙在位17年，期间韩国经济保持每年9％的增长率。

柳钟善教授强调，这次事件是韩国民主摆脱朴正熙历史遗产的分水岭。从独裁政权、强烈的意识形态对抗到现代化等方面，“朴正熙的历史遗产仍深深影响着韩国”。他说，而朴槿惠或许对韩国政治根本性的变化做了误判，还以为她的先父能解救她。

对于朴槿惠的反对者来说，如果宪法法院裁决让她完成任期是难以想象的。“我无法再相信她了。她不诚实，甚至不接受结果，她不断对韩国人说谎。”全美香说，“我甚至认为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没有表现出后悔之意。”

而朴槿惠的支持者非常清楚她确实犯下错误，但是他们仍认为应该让她完成任期，并且质疑弹劾程序是政治操作。

不少人认为法庭出示的证据似乎并不充分，只有朴槿惠指示或放纵导致众多机密文件泄露给崔顺实这一行为确凿无疑。但弘益大学宪法教授Lim Jong-hoon对《财经》记者解释，宪法法庭要求的证据和一般法庭要求有所区别，宪法法庭不需要决定她有没有犯罪，而是检视她是否违背了宪法赋予她的权力。“这个判决意味着民主和法治都向前走了。”

改革财阀政治雷声大雨点小

随着朴槿惠的下台，改革财阀政治正成为韩国社会关注的核心。

1987年直选以来的韩国六任总统，涉贪都成为他们执政后期的命运。除了朴槿惠外，金泳三、金大中和李明博三任总统的家庭成员因为贪腐而坐牢，另一位总统卢武铉则在涉贪调查期间跳崖自杀。讽刺的是，造成这些总统难以逃脱贪腐命运的，就是曾经帮助韩国创造经济奇迹的财阀政治。

曾经创下汉江奇迹的“财阀政治”，经过数十年后造成社会向上流动停滞，正因如此，朴槿惠和崔顺实案在韩国年轻世代间引起巨大反弹。自去年10月起要求朴槿惠下台的集会上，参与民众也多为年轻人，他们的挫折感反映在他们将现今社会称为“地狱朝鲜”。

新兴市场投资专家麦朴思（Mark Morbius）在弹劾判决后就在推特上表示，朴槿惠被弹劾可望加速财阀文化的改革。

财阀始自朴槿惠的父亲朴正熙，他在执政时期通过低电价、低税率扶植韩国企业；在优惠政策下，这些企业不需要掌握主要股权就能拥有经营权，总统还有权力特赦被判刑的财阀成员。

目前，韩国前十大财阀的总营业额占韩国国内生产总值的80％，至少六家财团的领导曾被控金融犯罪。

上台前宣誓将强硬对待财阀的朴槿惠，也于2015年以“刺激经济”为理由特赦了SK集团的崔泰源。

在朴槿惠案后，韩国国会于1月开始讨论修改宪法，希望缩减总统权力和改革财阀传统，包括考虑是否将政治制度改为法国制度，即总统负责外交、总理主管内政，或者是英国的首相制。

在财阀改革部分，一些议员提出限制财团的经营特权，例如在现行制度下，这些财团得以只和自己子女的企业往来，借此扶植子女事业；其他方案还包括授予董事会成员更多独立权力，避免家族强势控制。

“绝对权力（带来）绝对腐化，这次事件证明韩国企业不能再在目前的宪法下运作了。”改革保守党议员权相东说。

支持率一直保持领先的总统候选人、共同民主党前党主席文在寅深知韩国社会对财阀的不满，他在演讲中表示，韩国需要一个全国化的清洗，需要清算旧系统，然后建立新韩国，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始自烛光集会的革命。

不过，不少议员和政治经济观察家对改革速度有所保留。柳钟善就对《财经》记者指出，韩国民众已经过于习惯、甚至相信财阀确实为韩国经济的成功带来可能性。

“接下来财阀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赤裸裸地贿赂政治人物，换来利益。但是，要求财阀执行民主方式的经营，特别是内部运作，那将需要时间。”

保守派候选人难产

对于习惯了半岛威胁的韩国民众而言，即将到来的选举还意味着新希望，全美香说，“虽然决定未来的时间很短，但我对我们能改变韩国感到兴奋。”

3月15日，代总统黄教安在临时国务会议后宣布，正式确定总统大选日期为5月9日，出乎外界意料，他本人决定不参与选举。

韩国KBS和韩联社共同委托民调机构Korea Research在3月11日至12日，针对全国2046名选民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共同民主党前代表文在寅的支持率领先其他候选人，为29.9％，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支持率为17％，位居第二；不参选的黄教安支持率达9.1％，城南市长李在明、国民之党前代表安哲秀支持率则分别为9％和8.4％。

因黄教安不参选，执政的自由韩国党没有代表性的候选人，自由派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重新掌权。在上一次2012年总统选举中，朴槿惠以51.8％的得票率打败文在寅。朴槿惠当时拿下除首尔和韩国西南全罗道的所有选区。

对于本次大选，由于保守派仍然未决定其候选人，对于投票率和文在寅是否能顺利当选，大部分政治分析人士都不敢妄下结论。“鉴于时间紧迫，保守派要找到一个强势候选人，似乎不太可能。”柳钟善说。

萨德和朝鲜议题，目前是最有机会提高保守派支持率的武器，独立网站“揭露韩国”负责人具世雄对《财经》记者分析，“每次朝鲜做出蠢事，保守派的支持率就会上升……保守派也认为萨德的部署会惹怒中国、俄罗斯和朝鲜，而这可以换来对他们的支持度。”

具世雄对于政府部署萨德系统的速度感到震惊，3月5日，萨德系统运抵韩国乌山空军基地，韩国国防部表示韩美两国将按计划尽量在两个月以内迅速结束部署。

“国防部甚至不告诉民众要花多少钱。”具世雄说，韩国人对于朝鲜的威胁已习以为常，中美可能的冲突正成为他们最新的担忧。随着“鹞鹰”韩美联合军演的展开，朝鲜不免将再以试射导弹回击。

而由于朴槿惠下台，选举要提前举行，原本是以改革“财阀”和年轻人就业为主的大选议题，近来因为萨德部署、朝鲜等因素，已经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