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俄罗斯可以就能源价格展开谈判，因为对于俄罗斯人而言，降价销售石油天然气比经济和出口多元化更容易。中国应选择性地保持能源供应的平衡。在石油市场上俄罗斯会按照商业逻辑行事，但在天然气市场上考虑更多的却是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
文/弗拉基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
尽管俄罗斯在全球能源生产国中的地位相对有所下降，根据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2016，1988年时苏联的原油和天然气产量分别占全球的18.5％和28.8％，到2015年该比例已下降至12.4％和16.2％，但俄罗斯仍然是横跨欧洲和中亚地区的一个“能源超级大国”——就像普京在2005年的演说里所宣称的那样。
2016年，俄罗斯总共产出了5.5亿吨原油和5550亿立方米天然气，创下了苏联解体后的新高。过去一年里，原油、成品油、天然气和燃煤的出口占俄罗斯总出口额的57.1％，为联邦财政贡献了43.2％的收入。
它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净出口国，并且对那些依赖其能源供应的国家以及需要通过其国境转运能源的供应国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
石油危机与金融制裁真的打击到它吗
最近几年，俄罗斯遭到了两个外部因素的沉重打击：一是国际能源价格的下跌，二是在吞并了克里米亚后西方施加的制裁措施。回溯到2013年，俄罗斯从能源出口中赚取了3727亿美元，到2016年下降到了1598亿美元。如果按照市场上的美元兑卢布汇率计算，这些减少的收入相当于俄罗斯2016年GDP的17.5％。
这样的打击是极其严重的，许多人在质疑俄罗斯经济如何能够挺过这一关？可以从以下几个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
首先，油价下跌导致卢布汇率的暴跌，卢布兑美元从2014年5月的33.7∶1到2016年2月的82.6∶1（当前，卢布兑美元的汇率已经稳定在了59.5∶1左右）。卢布的贬值曲线与国际油价的下跌曲线几乎是同步的，这样一来，以卢布计价的油价相对稳定在3000卢布/桶到4000卢布/桶的区间。
这意味着，即便是在危机顶峰的时期，俄罗斯向本国经济增发货币的速度与危机前是一致的，唯一的困难是：进口商品价格攀升，俄罗斯国内居民和企业无法按照以往的需求量购买外国产品，俄罗斯进口呈现断崖式下跌。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使俄罗斯保持了对外贸易顺差——2016年俄罗斯的顺差为960亿美元，2013年时为2080亿美元。
第二点是在油价下跌之前俄罗斯政府积攒了巨额的石油储蓄基金，在2008年早期这一基金达到峰值1568亿美元，2008年金融危机后该基金几近枯竭，但在2014年3月又蓄积至873亿美元。随着卢布贬值，该基金的卢布价值相应增加，使得政府有了额外的卢布用以维持社会福利开支和增加军事开支。
还有一点必须提到的是俄罗斯联邦预算的40％来自于油气出口关税和进口货物的增值税——这两项税收均以美元计算。因此，俄罗斯的财政预算并没有受到危机的太多影响，其财政收入甚至在2013年－2016年间还增长了3.4％。
第三点要从俄罗斯联邦对石油和天然气行业特殊的征税方案考虑。从2002年开始，国家将石油公司在27美元/桶价格以上的收入全部收归国有，一半放到当年的财政预算中，另一半存入储备基金。当2014年秋天石油价格从110美元/桶跌到75美元/桶以下的时候，储备基金停止了增长，当油价进一步下探，预算出现了赤字，但两者都没有影响到俄罗斯石油公司的经营和运转。石油公司仍然能够获得同等的以美元计算（27美元/桶）的收入，如果以卢布计算，其收入还增长了40％－60％，因为它们的生产成本仅仅只是小幅增长。
这就是俄罗斯的石油部门没有受到危机影响甚至还能不断提升产能的主要原因。当前危机造成的困难都被转嫁给了俄罗斯的普通民众，他们的工资水平下降，生活成本提高，而从事原材料生产的大型企业，无论是国有还是私有的，都毫发无损。
通过以上几点可以看出，完全依赖能源产业的俄罗斯经济能够有弹性地适应国际石油价格的波动，在过去几年的实践中证明了这一点。
与油价下跌相比，西方国家在2014年对俄实施的制裁在以另一种逻辑和方式影响着俄罗斯的油气生产部门。
这些制裁措施的设计初衷是针对俄罗斯油气公司的偿债能力（在金融制裁措施刚开始实施时，这些公司的债务总额达到6600亿美元）以及它们在遥远的北方地区、东西伯利亚和北冰洋、太平洋的离岸油气田的开采计划。同时，美国和欧洲的公司被禁止向俄罗斯人提供最先进的开采技术和设备。
这些制裁措施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俄罗斯人产生威胁，因为在危机开始前，开发偏远地区和离岸油气田的方案就因过高的开采成本而难以付诸实施。当俄罗斯天然气公司2012年放弃开采巴伦支海的斯托克曼离岸气田的方案时，预估开采成本达到了惊人的280美元/千立方米，这比当前俄罗斯运送到欧洲的天然气价格还要高出两倍。其他一些看上去还有些可行性的项目，例如东西伯利亚的塔拉坎油田，只有在油价达到75美元/桶时才能提出具有吸引力的投资方案。
因此，这部分制裁内容无关紧要：这些项目未能得到开发不是因为西方国家制裁政策，而是因为开发的总体经济效益不佳。
金融制裁更能产生切肤之痛。俄罗斯的公司被迫于2014年中期偿还总额近2200亿美元的债务（占其外债总额的近三分之一），这给一些公司制造了严重的财务困难，因为它们过去习惯了大举借债——当国内卢布贷款利率达到10％－13％，而欧洲资本市场的贷款利率仅为6％左右时，它们当然倾向于从欧洲借款。不过，如前文所述，这些俄罗斯石油巨头以美元计算的可支配收入没有受到危机的影响，因此西方的金融制裁打击到的并非公司的偿债能力，而是它们的投资战略。
2014年之后，只有俄罗斯国有的大型能源公司能够使用大笔资金进行长期的战略投资，而其他公司不得不收缩投资计划，将精力集中到手中现有油田的开发当中。考虑到在2010年－2013年的“好日子”里，俄罗斯的石油公司们都在新项目上进行了大规模投资，这能够保证俄罗斯的总体油气产能在2019年－2020年前不会出现下跌。
坐拥特权的能源双头怪
尽管制裁没有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俄罗斯政府还是力挺本国能源行业的两大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下文简称“俄油”）和俄罗斯天然气公司（Gazprom，下文简称“俄气”）。
在石油危机和制裁来临时，俄油正面临一个十分复杂的局面：从2013年起，公司已经背负了过重的债务负担，对外总债务达到724亿美元，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来在俄罗斯国内进行史上规模最大的并购——从阿尔法集团和英国石油公司手中以545亿美元的价格购买秋明英国石油公司。这份协议签署的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三年后俄油的总市值还不如这份收购合同价值的85％，甚至达到了资不抵债的程度。
因此，俄油的总裁伊戈尔·谢钦请求从俄罗斯的储蓄基金中拿出三分之一（约450亿美元）用于该公司的“战略投资项目”。财政部强烈反对这一做法，俄油则以“曲线救国”方式应对：2014年12月15日将其7000亿卢布的债务（大约相当于112亿美元）出售给几家俄罗斯银行，这几家银行在接下来的几天将俄油的公司债券作为抵押从俄罗斯央行取得了新的贷款。
这样的交易被反复操作了几次，一直到2016年12月，俄油甚至得以从国家手中回购本公司19.6％的股份。意大利的Intesa Sanpaolo、瑞士的Glencore和卡塔尔的QIA都扮演了中间者的角色，这些交易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向这家境况不佳的公司注入现金流。
所以，有理由相信接下来俄罗斯政府会向俄油提供必要的资金支持，因为它是俄罗斯石油产业中最有价值的资产（2016年该公司的石油产量为2.65亿吨，是全球上市交易的石油公司中产量最大的）以及与普京关系最密切的公司。
曾经是俄罗斯市值最大的俄气公司在普京时代的大部分时间被视为“国家财富”，而且经常被普京用作对邻国的主要经济武器。俄气更像是一个苏联时代的部委而非现代企业——在2000年－2015年间，以美元计算的公司生产成本增长了八倍之多。但是该公司的独特地位是国家授予的：2006年一份特别总统令使俄气成为俄罗斯唯一一家具有出口天然气资格的公司。
获得了垄断地位的俄气得以获取全部的天然气出口利益，而且不用顾虑国内市场，其在俄罗斯国内天然气市场的份额从2008年的82％跌到了2015年的57％，同期，其年产量总共减少了23％，为4185亿立方米，但是该公司2016年对欧盟和土耳其的供应量却达到了历史最高的1788亿立方米。
俄气在欧盟有很多可靠的合作伙伴，能够排除众议修建价格不菲的北溪（通往德国）和蓝溪（通往土耳其）输气管线，北溪二期和蓝溪有可能在接下来几年被建成。俄气拥有巨大的潜在产能，有能力在一年内将其产能提升20％－30％，但是欧洲市场看起来已经饱和——2016年，欧盟27国天然气消费量的29.2％来自俄罗斯——而俄罗斯国内市场又不是俄气的兴趣点所在。
如果说俄罗斯政府没有直接补贴俄油和俄气两家公司，那么说它们从国家政策中得益甚多是没错的。
它们可以无条件获取资本支持，并且拥有各自的特权，各自的总裁在必要情况下都可以直接与普京沟通。两家公司都曾在不成功的投资方案下浪费了数十亿美元，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不会遇到任何融资困难。
今年可能恢复增长，但可持续性呢
2017年开始，俄罗斯领导层认为石油市场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虽然普京和他的核心圈子不对西方国家迅速解除制裁抱有任何幻想——在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之后，克里姆林宫一度非常兴奋，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但是他们坚信能源市场会走出一波涨势。
俄罗斯在过去两年常犯的一个错误是高估了石油价格，而俄罗斯的国家预算都是基于一定的石油价格预估制定的——2015年的预算是基于105美元/桶的油价制定的，2016年则是78.5美元/桶——因此形成了巨额的财政赤字。2016年，俄罗斯的储蓄基金几近耗干，从年初的3.04万亿卢布缩减到年底的9720亿卢布。2017年俄罗斯调整了这一做法，基于40美元/桶的油价编制了预算，即便如此，由于储蓄基金将被完全用光，政府需要向市场投资者们举债，大约为国内生产总值的1％。
但是随着2016年11月30日石油供应国之间限产协议的达成，石油价格逐渐回升，目前在53美元/桶（乌拉尔原油价格）徘徊。这让俄罗斯在2017年看到了曙光。根据普京所说，油价每升高10美元，俄罗斯联邦财政就能多出1.75万亿卢布的预算。
当然，俄罗斯的其他大型能源公司也能获得更多收益，并且将资金投向其他经济生产领域。如果2017年油价能够稳定在55美元/桶的水平，那么俄罗斯经济可能走出衰退，并在2017年增长1％-1.2％，联邦财政也能够在近四年以来首次实现收支平衡。
财政部最近声明将在莫斯科外汇交易所恢复购买硬通货来增加储备，这是自2014年10月以来的首次。俄罗斯从经济财政部门的政府官员到专家学者都认为俄罗斯的储备基金将在2017年中期被花光，但是2017年1月新上任的经济发展部长称，基金将能够使用到2018年。在我看来，政府的储备可能会在今年实现增长，无论是以卢布还是以美元计算。
当然，俄罗斯经济不可能恢复到2008年以前年均4％-5％的增长速度，但恢复增长是有可能的，投资者的信心也会得到提振，且真实的居民可支配收入也会增长。
俄罗斯真正的问题在于，无论是在艰难时期还是在顺风顺水的时期，都未能实现经济现代化，仍然严重依赖能源产业。最近几个月的油价回升也有可能是短暂的。
在接下来的两年到三年时间内，有三个重要因素可能影响俄罗斯经济的走势。
第一，石油输出国组织是否愿意长期保持目前的限产水平，尽管目前各国之间有一定的相互信任，但是谁也无法保证有个别国家可能会偷偷选择退出。此外，欧洲的消费量在减少，所以石油输出国应该准备好进一步减产来维持当前的油价，但谁也不知道它们能否达成进一步的协议。
第二，北美的页岩油和页岩气生产者如何对回升的油价做出反应。目前仅有一些初步的信号：美国的页岩油日产量从2016年9月的856万桶上升到2017年1月的908万桶，总统特朗普解除了建设新管道的禁令并宣布使美国实现能源独立的路线图，即便美国依然需要进口石油，也会在接下来几年逐渐减少，这将给油价造成下行的压力。
最后，2017年是全球经济连续增长的第八个年头，这意味着下行周期的加速临近，继而将压力传导至油价。
当前的危机已经证明了俄罗斯经济有较强的韧性，并且政府有能力通过调整本国货币的币值化解外来的金融震荡。危机还再次证明，俄罗斯民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忍受生活质量和收入水平的下降——在不会进一步恶化以致产生社会骚乱的前提下选择忍受。如果油价进一步下跌，俄罗斯的领导层可能再次选择让本国货币贬值以降低石油生产商的生产成本。
因此，预计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产量在接下来的五年到十年内不会大幅下降，无论价格如何变化，俄罗斯对于能源消费国是可靠的供应者，因为俄罗斯除了生产和运输油气以外，几乎没有获得收入的其他来源。
中国应选择性保持能源供应的平衡
中俄两国之间的能源关系——这是对欧亚经济和全球政治都至关重要的因素——仍然处于起步阶段，很难预测接下来几年这对关系会如何发展。
可以确定的是在过去十年内有了巨大发展：俄罗斯对中国的石油供应增长了7倍，2015年中国取代德国成为俄罗斯原油的最大消费国；2016年，俄罗斯取代沙特成为中国最大的原油供应国，对中国的原油出口量增长24％。
俄罗斯对中国的原油出口80％是由俄油完成的，在俄罗斯国内看不到有潜在竞争者。可以预见，今年俄罗斯对中国的原油出口将以年均15％-18％的速度继续保持强劲增长。
俄罗斯与石油输出国组织其他国家达成的限产协议仅针对那些在政府间协议之外的供应合同，因此，俄油与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之间的协议不受任何限产的影响。
俄气在2014年与中国达成了天然气供应协议，从2018年开始向中国每年供应38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如今看来，俄气公司似乎无法准时开始供气。被称为“西伯利亚力量”的天然气输送管道需要将雅库特共和国的恰扬达气田和伊尔库茨克州的科维克塔气田连接起来，这一方案最早要到2019年才能实现。恰扬达气田每年只能提供2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而科维克塔气田最早也要到2021年才能投产。
因此，俄罗斯业内人士通过计算发现，只有在天然气价格达到185美元-200美元/千立方米的水平，将恰扬达气田的天然气送到中国边境才有利可图，而现在对德国供气的到岸价格约为144美元/千立方米，没有人能保证在接下来两三年的时间里，天然气价格可以上涨50％。
日本也在试图组建一个液化天然气中转和贸易中心，最快将在2021年投入使用，届时俄罗斯的天然气出口将面临一个强大而又灵活的竞争对手，天然气价格有可能会比现在预料的更低。
因此，从俄罗斯向中国输送天然气远比输油的困难更多更复杂。俄气与中国在2014年达成的协议首先是因为俄气对欧洲伙伴不愿达成长期固定价格合同感到深深的失望，与中国达成的合同意味着俄气对中国愿意以固定价格购买俄罗斯的天然气十分有信心。如果没有达成此协议，俄罗斯和中国之间“蜜月般”的能源合作关系也许会终结。
考虑到以上这些因素，我建议中方应该谨慎，因为俄罗斯的最高领导人在石油市场上会按照常规的商业逻辑行事，但在天然气市场上考虑更多的是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因素。对于中国而言，应该选择性地保持能源供应的平衡状态。
总而言之，任何一个研究人员都应该分清楚中期和长期趋势，无论是在能源还是其他领域。
许多西方的研究者，包括一些对政府持批评态度的俄罗斯学者，习惯于用长期的视角提出很多理由预测俄罗斯能源领域即将深陷衰退和困境，这些都是对的：油田会枯竭、开采成本会攀升、大型的国有企业无法有效地利用资金、投资不足也会愈发明显。
但是实际上俄罗斯却在生产越来越多的石油和天然气，价格的下跌看起来并没有影响产能。
我认为，从中期（约3年-7年的时间）视角看，俄罗斯仍将是全球最大的能源出口国，将保持同时对欧洲和中国供应石油、天然气的产能。最重要的一点是，与俄罗斯之间可以就能源价格展开谈判。
对于俄罗斯人而言，降价销售石油天然气比让本国经济和出口多元化更容易一些。
（作者为俄罗斯经济学家、后工业化研究中心创始人，现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奥地利马歇尔计划基金会研究员，编辑：袁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