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陈潇潇 编辑/谢丽容
一下科技董事长韩坤介绍自己时总说两件事，2006年创立视频网站酷6，2013年做了短视频秒拍。有的人会想起，早些年酷6网卖给了盛大，套现可观，而秒拍背靠微博这棵大树，现在也估值30亿美元了。
按一套常规的创业公司成长法则，无论是被巨头收购，还是跻身独角兽，故事都到头了。跟韩坤同期的视频创业者，大都回老家卖树种茶，把财务自由当成了重大成就。
但韩坤说，如果让他再选，他不会卖掉酷6，现在也不会只想做一家30亿美元的公司。能够真正做大、建立自己的移动生态才是最激励人心的结局。
只是，他现在的恐惧要比贪婪多。
韩坤最近开始看美剧《权力的游戏》。他组织员工在办公楼的小会议室里，关了灯，开始放。他告诉《财经》记者，他从中悟出的道理是，再小也要有自己的优势，强强才能共赢，强弱只会被吞噬。
依附巨头快速生长，又反被吞噬的例子他见得太多。在视频这种因版权和带宽成本而吞金如水的行业，巨头往往还把控着数据、流量入口等关键资源。
微博CEO王高飞是韩坤的合作伙伴，也是他的知己。一下科技每走大一步，都有王高飞的影子。韩坤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佩服其远见。
外界看到的是，一下科技太过依赖微博，两家公司捆绑发展的这四年，互相成就了对方，但也逐步瓦解了秒拍的独立性。
到2015年，秒拍的九成流量来自微博，微博也成了秒拍外部最大股东。
最近韩坤又把手中一家拥有视听牌照的公司酷燃给了微博。协助微博做更大的视频生态。实际上，这也是王高飞的主意。10月31日，酷燃在微博上线。Papi酱视频的LOGO从过去的秒拍变成了酷燃。
有人说，这么一来，秒拍实际上被边缘化了，但更准确理解，是韩坤在避免出局。
近一两年来，巨头各自圈地，短视频市场已经大变。一下科技的翘楚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前有腾讯背书的快手，后有今日头条亲生的西瓜视频。不到一年时间，市场份额相差只有10％。
用一位投资人的话说，比起上一波视频大战，这一波更加复杂，更像是巨头间的资本游戏，拼是各自背后金主的实力和远见。
是和巨头抱得更紧，还是保持距离，韩坤此刻也许已没有了答案。
紧抱微博大腿
离开酷6后，韩坤一直想做自己的移动视频产品，2013年，他决定为第二个创业项目一下科技寻找一笔战略投资，于是找晨兴资本的张斐做了天使投资人。
像当时其他投资人一样，张斐认为韩坤有些“傻”。在一个流量牢牢被巨头把持的市场，视频产品的核心问题是获取用户的成本太高。当时公司推出的一款名为“拍客”的视频产品，一直没有起色。
按照一套常规的中国创业逻辑，谁长得快谁赢，够大的一定会拿到钱，有了钱再扩大，如此循环往复。
在短视频行业早期，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美拍。这款美图内孵化的产品拥有天然的用户，2013年美图移动端的用户数已突破1亿，迅速赢得了包括创新工厂、红杉等一众风投的青睐。
StarVC前投资经理杨林苑曾参与秒拍的C轮融资，他回忆说，前期非常困难。“在这个行业，流量稀缺，无论是风投基金还是巨头，几乎不会同时投竞品。”
整个2013年，韩坤都在见投资人，有时要在门口等一天，直到晚上。他去经纬找王华东，没拿到钱。有投资人“说好明天去签字，结果投资人出差了，等到他回来，又走了。”
整个过程如履薄冰，韩坤也开始患得患失。张斐一路把韩坤送到了B轮，但对GIF起家的快手也感兴趣，同时也投了。
韩坤当时35岁，正处于精力的高峰，他不差野心。卖掉酷6后仍发誓要做中国的YouTube。也不差技术，追随他离职的，都是酷6视频技术的核心团队。他缺的是一个强有力的盟友，甚至是靠山。
“我把微博当成了救命稻草。”他对《财经》记者说。韩坤找到王高飞时，已有好几个短视频项目在排队，都想抱微博这个流量大腿。
王高飞最终选择了技术实力过硬，又愿意吃点小亏的韩坤。当时韩坤团队曾为微博提供了很长时间的视频技术服务，几乎没要钱。2013年微博注册用户已接近5.36亿，是美图的五倍不止。
事实上，2013年的微博并不轻松，市场在被微信蚕食，活跃用户下降了9％，几乎是自2009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时任微博技术及运营负责人的王高飞判断，短视频是微博反击的机会，这是比图文社交更大的市场。
“如果不通过这家视频社交媒体集合市场上主要的短视频投资资本，这些资本就会投向竞争对手。”去年，王高飞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时，两家公司已经唇齿相依。
但2013年7月，韩坤拿到来自微博基金领投的数百万美元C轮战略融资时，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自己对一下科技的绝对控制权。换言之，微博只能建议，没有决定权。这也符合外界对韩坤的印象，运筹资本的高手，固执但有分寸感。此后四年，公司一路融到了E轮，股权不断稀释，但韩坤的底线是，保证公司在团队手里。
合作后，王高飞立刻建议改版“拍客”。他总结，这个产品的问题在于视频太大，难于上传分享，建议说，“能不能限制一下用户视频的时长，就像微博，每条只发140字。”
这句话韩坤听到了。但一个月后才真正落到了心头上。
2013年夏天，一个周六下午，苦于依然没有用户的韩坤在北五环简陋的办公室里，把玩谷歌眼镜的视频功能。他发现王高飞是正确的。一旦视频时长被限制在十秒，大小只相当于四张照片，上传迅速，体验很好。一个月后，“拍客”更名“秒拍”，正式上线。
“后来我就不去怀疑他的话了，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照做就行了。”去年，韩坤这么说。这时候，王高飞早已晋升为微博CEO，两人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讨论业务进展，微博对一下科技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重。韩坤说，只要是微博排斥的，团队都不会做。
抱紧微博这棵大树后，秒拍成为了微博短视频的唯一出口。流量、份额开始水涨船高，不到一年，用户渗透率就已赶上美拍。融资也变得顺利，先后吸引到了StarVC红彬等资本。StarVC前投资经理杨林苑说，当时StarVC决定投资的重要考量之一就是有微博背书。
“如果想往外跑，微博就不会把那么多的资源给我们。员工在做事的决心和执行力上面必然也会减弱。”韩坤向《财经》记者说道。他当时所理解的新浪微博，更多是一个可以一起打山头的、合适的人。
这种协同效应是明显的。2014年8月冰桶大战，经由微博大V及各路明星的参与，秒拍开始迅速传播。2015年又顺势推出了小咖秀，一款由明星主导的短视频产品，再次拉动了微博用户活跃度，到2016年初日活跃用户达到1.2亿，大幅回升。
微博的营收也在飞速增长。尽管短视频变现模式跟图文时期比，依然是广告，但体量却扩大不少。
有业内人士表示，过去1000万粉的大号，接一条图文广告，最多10万元。现在做短视频，哪怕粉丝只有500万，广告费也高达30万元左右。财报显示，2017年一季度，视频贡献了广告收入的18％，三个月内激增了8％。
更复杂的烧钱游戏
《权力的游戏》播到第六季，寡不敌众的守夜人雪诺终于被利刃戳中了心脏，生死未卜。韩坤起身关掉了视频，不忍往下看。一连几天都在想，雪诺会活过来吗？
这多么像韩坤过去十年的故事。过去十年他连续经历了两轮烧钱大战，也是强敌环伺，回回都是生死局。2009年酷6与土豆优酷陷入低端循环的版权战，由于资金链紧张，酷6最终“卖身”，一年后惨淡收场。
如果说视频时代没有真正的赢家，五年后战场挪到移动端，依然是巨头主导的资本游戏。差别在于，这一轮烧钱的复杂程度一直在升级，先有直播，后有内容补贴战。
韩坤注意到，去年在应用商店还能搜到一连串视频产品。现在仅剩下了几家，都是前期有投入和资本的积累。西瓜视频、抖音背靠今日头条，起家于三四线城市的快手被百度及腾讯加持。
互联网的残酷在于，一旦技术护城河被突破，对手就能以十倍的速度赶超。当韩坤意识到这一点时，后进者已经与他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2016年秒拍曾以61.7％的用户渗透比，成为这个市场一枝独秀，到了今年二季度，快手及今日头条旗下西瓜视频已跃升至第二、第三，分别为51％及46.5％，与前者相差仅为10％左右。
今日头条高级副总裁刘思齐对《财经》记者表示，他并没有把新浪当成对手，因为规模和技术都没法比。
焦虑重新回来了。韩坤每五分钟就要看一次数据。“在这个行业，数据就是面子。”他把核心员工都拉进一个名为“数据驱动的一下科技”的微信群，方便随时监控和警醒团队。
如果说韩坤被数据所困，那么王高飞可能更关注成本。他算过一笔账，即便带宽费用每年下降一半，也抵消不了视频分辨率日益优化所带来的成本提升。2016年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带宽依旧是最头痛的问题。
2015年为了节约推广成本，微博和秒拍差点错过了直播风口。韩坤的想法是一条鱼多吃，把直播安置在秒拍产品内。这样花10块钱去推广一个用户，既推直播又推秒拍。王高飞则对带宽费心有余悸，流水要做到每个月2亿元或者3亿元以上才会有利润，非常困难。一直播拖到2016年5月份才上线，而映客已经火了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一下科技和微博之间长期的默契平衡被打破了。
2015年底，在新浪追加D轮的2亿美元融资后，一下科技跻身独角兽，代价却是失去主动权。秒拍90％的流量来自微博。2017年第二季度数据显示，秒拍APP的周打开率为11次，仅为快手的二十分之一。如果离开微博，秒拍很可能成为无源之水，更别说构建自己的移动生态。
公开资料显示，一下科技的五轮融资中，1.9亿美元来自微博基金。韩坤向《财经》记者透露，实际上不止这个数，新浪集团也投了。从C轮开始，新浪就已成为一下科技外部最大股东。韩坤说，这点他之前一直不说，害怕被站队后，损失业务来源。
2016年底，同样是新浪领投，一下科技宣布融完E轮5亿美元，估值30亿美元，换句话说，股权又被稀释了六分之一。
一位长期观察一下科技投资的投资人士判断，“韩坤之前想拿新浪的投资，可能现在不想了。再拿就等于要死心卖给微博。”
如果不是补贴战，韩坤本可以不拿这笔钱，他并不缺钱。
可韩坤此时已经没有退路。
这之前的小半年，2016年9月，今日头条宣布10亿元补贴短视频内容商，把烧钱战又推向了新的高潮。各平台已经开始争抢内容资源。E轮融资当天，一下科技称将投入10亿元到内容补贴。
今年5月，今日头条旗下火山小视频以2000万元人民币，从快手处挖走了MC天佑。现在又盯准了微博。华映资本高级投资经理刘天杰手中的几个微博的MCN（短视频内容商），已先后被今日头条、腾讯约谈，后者甚至没有砍价。
独立，还是不独立？
如果一个行业没有技术屏障，又对资金绝对依赖，便难以抵挡巨头的快速切入。
快手在2017年3月接受腾讯的战略投资后，就屡传将被收购的消息。杨林苑认为，单纯的短视频公司给资本市场的空间不如想象中大，如果不拿巨头的钱，快手也活不了多久。
巨头的阴影下，是卖掉再来，还是继续搏斗，或者干脆自生自灭，完全取决于创业公司自己。快手选择了继续搏斗。
今年11月中，《财经》记者获悉，快手已着手准备在香港上市，或成为继美拍后第二家IPO的短视频公司。
这是个多少会让韩坤玩味的时间点。其实，在今年初，韩坤也有将一下科技推向二级资本市场的打算。毕竟，一下科技已经融到了E轮，投资人要变现，他也需要更多钱来支撑下一步。
前些年，韩坤有太多的机会把自己卖给新浪。新浪也多次表达过收购邀约，韩坤都拒绝了。
2014年，他通过购买一家视频公司酷燃，获得了视听牌照，为将来的业务发展做积累。过去三年，他不断地对外投资，前后投了20多家公司，拓展业务边界。
现在一下科技已是估值30亿美元的小巨头。一位业内人士说，“新浪也买不起了，况且买来干嘛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
新手、巨头纷纷涌入市场，包括360及爱奇艺在内的大平台，都已开始着手做自己的短视频。
“从内容角度看，这是必要的一层，有能力的都要做，也是攻防策略。”一位业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微博只有做到最大或者具备了垄断优势，才能生存下去。官方数据显示，微博视频广告收入已经是20亿元以上的生意。这迫使新浪开始不断收紧对视频业务的权力。
12月5日，微博宣布将建立30亿元基金，用于投资视频项目。
韩坤一直认为，相比自建一支视频队伍，无论是效率还是成本上，控制一家外部公司才是新浪更好的选择。
但实际上，2016年起，新浪就在创建自己的视频团队。有业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几乎所有的平台业务部门都会想做自己的视频，而不仅仅是通过投资，投资并不代表是自己的。
最近，韩坤自己把酷燃让给了新浪。新浪微博11月5日发布的公告称，酷燃会尝试在IP类节目进行探索，希望为用户提供优质短节目视频服务，未来的节目时长将在30分钟以内。有别于自媒体或者普通用户上传的短视频，短节目视频本身的制作公司需要有视听节目制作许可证。
韩坤说，这么做的原因非常简单，一是解决新浪的牌照问题，二来保证自己与新浪持续的紧密关系。“实际上，按照新浪的规划，如果一下科技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为什么不把机会拽在自己手里？”
王高飞下一步想把视频业务做成优酷土豆，大量做版权引进。
一位资深视频人士向《财经》记者证实了这一点，他本人刚被微博从优酷挖角。如果没有酷燃，还会有别的，到那时一下科技可能就彻底失去了山头。
和2013年一样，韩坤再次有点吃亏地排在了新浪微博名单的最前面。但通过这个牌照，他和微博的关系依然可以存续。
新浪微博官方称，微博和一下科技将在酷燃的版权内容投资与建设上继续合作。
在启动酷燃之后，微博在视频行业已经形成完善的布局。酷燃主攻IP类节目、秒拍聚焦用户上传的短视频领域、一直播在秀场直播领域、微博故事在视频社交领域、随手拍在微视频。
韩坤则强调，他会集中精力做秒拍，酷燃的产品定位需要版权投入，太烧钱，将由王高飞主导。
如今的韩坤恐惧比贪婪多。至少以前怕被站队，现在无所谓了。“我前两天看一篇文章，说你和所有人都是朋友，你就没朋友。”他对《财经》记者说。
（本刊记者梁辰对此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