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传刚 | 文
今天,“朝三暮四”这个成语主要是用来形容人的反复无常。然而,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当成一次对猴子的心理实验,我们或许会发现,其实猴子是一群不喜欢延迟满足的动物。
古往今来,讽刺人类难以延迟满足的故事还有很多,但我们一直没有明确这种被经常提及的人类特性到底是真是假,或者说它到底有什么坏处,而克服它又有什么好处。一个世纪以前,弗洛伊德曾推测过寻求即刻满足的婴儿是如何适应断奶生活的,不过直到20世纪60年代,心理学家才真正从科学实验的角度向我们证明,延迟满足其实真的能够对一生的幸福产生长期而深远影响。
这个进行了近半个世纪的实验就是著名的“棉花糖实验”,而其主导者正是来自美国的著名心理学家沃尔特·米歇尔(Walter Mischel),他由此被誉为“自控力之父”。米歇尔于2014年正式出版了其第一部面向大众的著作《棉花糖实验》,公布了这个实验的完整观察结果。四年之后的9月12日,米歇尔与世长辞,享年88岁。
棉花糖实验
用米歇尔自己的话说,棉花糖实验“本身非常简单”。他和自己的研究生在斯坦福大学附属幼儿园里设置了一个叫做惊喜屋的实验室,然后把那些4岁到5岁的孩子一个个请进来做“游戏”。工作人员会告诉每个孩子:现在眼前就放着一颗棉花糖,你可以选择马上吃掉它然后离开,但如果你能坚持20分钟不去吃它,就可以多获得一颗棉花糖的奖励。
孩子们在实验中的各种反应非常可爱,例如有的小朋友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会用小手捂住双眼,或者用手撑着头看向另外一边;有的小朋友则会想象这块糖是假的,那只是一幅没有框的画;还有的小朋友会对这颗糖做更为抽象的理解,例如把它看成是一朵圆形的云,或者把它当作宠物玩具,轻轻地抚摸。
尽管最终只有约三成的孩子拿到了两块糖,孩子们的反应却让米歇尔和他的同事加深了对人类、特别是儿童在发展自控力方面的认知。自古至今,儿童一直被认为是任性无助的寻求即刻满足者,但这些实验却证明,即便是小朋友也可以为了一个未来的结果采取各种办法来加强自控力,延迟自我满足。除此之外,诸如信任感、外来的指导等因素也十分有助于帮助儿童获得自控力。
今天我们都知道棉花糖实验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那就是早期的自控力发展有助于未来人生的成功。
但米歇尔却承认,当初他在设计这一实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现在与未来的关系,后续的实验发展及重大发现多少有些偶然。米歇尔的女儿们也曾在斯坦福幼儿园读书,因此他经常通过与女儿的闲聊来了解参加过实验的那些孩子们的近况。久而久之,米歇尔不自觉地就把这些孩子的最新表现和实验的原始数据关联起来。直到1982年,也就是实验进行了十余年之后,米歇尔才开始正式给这些孩子的家长和老师发放评估调查问卷。这样的评估大概每十年进行一次,并且一直持续至今。
评估的结果既在预料之中但仍令人感到震惊。事实证明,那些曾经在棉花糖实验中表现出良好自控力的孩子,在人生发展的各个阶段都表现得更为出色。
他们的高考分数更高,在青春期的认知能力和社交能力更强;他们在27岁-32岁期间有更低的肥胖率和更好的自我价值感,更能有效追求自己的目标,也更善于应对压力和沮丧。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尽管这个实验一直延续了近半个世纪,但直到21世纪初才为大众所熟知。2006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这个实验的重要结论,并且将这项名为“学龄前儿童为了获得更加丰厚的奖励物的自我延迟满足实证研究”实验形象地称之为“棉花糖实验”——其实,当年斯坦福大学的家长们并不太喜欢让孩子吃糖,所以米歇尔竭尽所能找来了各种孩子们可能喜欢的东西。
烟瘾患者
1930年,沃尔特·米歇尔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家离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家非常近,因此时常有机会与之碰面,米歇尔后来走上心理学的道路,也不免与此有些关联。
纳粹的崛起让米歇尔的幸福童年生活戛然而止。1938年,奥地利被德国吞并,米歇尔一家不得不逃离祖国,并最终辗转到了美国,落脚在纽约。十余年后,米歇尔成为美国公民,而为了支持家庭,这位未来的心理学大师不仅在叔叔的制伞厂当过学徒,还一度在公寓里看电梯。
1951年,学习心理学的米歇尔从纽约大学毕业,之后又分别在纽约城市学院和俄亥俄州立大学取得心理学的硕士及博士学位。毕业后的他先去了斯坦福,后来又到哈佛任教。
尽管曾经和弗洛伊德是同乡,他的同一代人也乐于从弗洛依德那里寻找人生的经验,但米歇尔却爱上了关注大脑工作机制的认知心理学,并视之为寻求人生幸福的一种更为实用的方法。弗洛伊德怀疑我们所采取的那些抑制痛苦的方法,因为根据他的理论,压制痛苦无益,我们只能默默忍受。然而米歇尔却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既然自然赐予了我们对痛苦的逃避和防御机制,我们就没有不使用的道理。不仅如此,米歇尔还坚信,治疗心碎的最好办法是吃头痛药,所以失恋心伤的人应该找的不是知心大姐姐或者小姐姐,而应该是服用几片阿司匹林。
尽管如此,“棉花糖实验”却又是米歇尔对弗洛伊德的一种继承发展。弗洛伊德最早提出了儿童可能会为了未来的利益而延迟满足这一洞见,米歇尔则在养育自己三个女儿的过程中开始关注儿童自控力的发展机制。当然,米歇尔对自控力的研究兴趣也与自己的经历有关。在自己的书中,这位心理学教授承认自己性格急躁,他不仅会在晚上给学生打电话询问当天布置的任务,就连吃饭速度也快人一拍。
米歇尔还曾经是一个重度烟瘾患者,他“一天要抽三包烟,外加一管烟斗和一根雪茄”,而且几次戒烟都失败了。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控制自己烟瘾的办法:每当要抽烟时,他就让自己脑海里装满在斯坦福大学里见到的那个肺癌患者。当然,为了抑制对甜食的喜爱,他还把蛋糕想象成蟑螂,这些手法,与那些把棉花糖想象成云朵的孩子并无二致。
棉花糖遗产及对其质疑
进入21世纪后,在大众媒体的报道甚至渲染之下,“棉花糖实验”开始变得家喻户晓。《纽约时报》将这一实验同公共政策联系起来,既然米歇尔已经证明自控力是一种后天可以习得的技巧,并且与人生的发展成就密切相关,那么政府就有责任在公共教育中实施相关的理念。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对此展现出关注,就连美国最受欢迎的儿童节目《芝麻街》中的曲奇怪兽也开始运用棉花糖理念来控制自己贪吃饼干的冲动。除此之外,许多学校的课程设置也开始受到“棉花糖实验”的影响。
但和前辈弗洛伊德一样,米歇尔也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质疑。例如,2018年初发表在《心理科学》的一项新研究就指出,儿童未来的成就的确与小时候的自控力强弱有一定相关性,但如果考虑到每一位儿童的家庭背景、社会环境等因素,这种相关性就变得不那么具有说服力。5月份,另外一项新的研究结果则发现,儿童在延迟满足方面的表现和其家庭贫富有着密切关系。简而言之,穷人家的孩子会觉得“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因此不愿意冒风险去追求延迟满足,相反富人的孩子可能因为“司空见惯”,反倒是经常没有太强的即刻满足欲望。
米歇尔认为,人类之所以有即刻满足和延迟满足两种不同的需求,根源在于大脑中存在两套不同的系统。其中,热情绪系统致力于唤起对强烈刺激物的反应,它触发的是愉悦、痛苦与恐慌等潜意识冲动。相应的,冷认知系统则是认识性的、复杂性的、具有反思性的。冷系统和热系统相互连接、互相作用,一方的活跃势必导致另一方的消沉。在米歇尔看来,那些在“棉花糖实验”中成功获得两颗糖的孩子,都是通过转移注意力以及抽象化等方式,成功将热系统转化为了冷系统。一颗能吃的糖是热的,但一颗被想象成图片的糖就是冷的。
米歇尔的这种分类难免会让人想到卡尼曼的快与慢思考系统。尽管两者并不相同,但我们可以看到心理学家在为人类意识系统分类时,都常难免陷入思维简化的危险之中。如果米歇尔的冷热系统之分是对的,那什么行为是冷、什么行为是热?这些行为的定义很明显具有主观性。除此之外,我们又应该如何评判冷和热的优劣?即便在著名的“棉花糖实验”之中,冷的系统就一定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米歇尔也承认当年的实验具有一定局限性,毕竟,斯坦福的孩子们可算都是一群超级人类精英的“子集”了。但这位心理学家也提示大家不要对这个实验有所误解,自控力表现好的孩子有着更为光明的未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表现不好的就不会有未来。
米歇尔始终在强调的是自控力是一种可以后天习得的技能,因此,任何人都应该主动训练自己的意志力,而不可以随便对未来说放弃。
(作者为媒体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