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政治史上,“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是一个最具标志性的机构,其成员,由独立各省都督府、咨议局委派,负责为新政权制定规章,并为正式制宪做准备。
革命军起,革命党消
武昌起义后,中国究竟应该建立怎样的制度框架,在很长时间并不是很清楚。
君主立宪肯定不是选项了,君主的名声正如梁启超后来所说,已被严重妖魔化,失去了神圣光环。君主立宪不再是选项,但晚清以来的立宪路径不会改变。十年前,梁启超曾对世界现行政治架构进行过分析,君主专制外,就是君主立宪与共和立宪。没有君主立宪了,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共和。
按照独立各省都督府的意见,他们郑重其事召集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就是按照共和立宪的路径往下走,集思广益,构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制度。
实事求是说,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用时虽短,但他们在1911年12月3日通过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这个文件虽然显得比较粗糙,对于许多细节还没有来得及规范,但其立法方向没有问题,是一个可以作为政治基础的文件。各方政治势力相互质疑、讨论、妥协,一定会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是一个政治上比较中立的准立法机构,是类似于美国“制宪会议”的“准制宪会议”。各位代表接受各省授权,为各省,也为未来重建统一的国家服务。他们中个别人或许有革命或改良的不同政治倾向,但这并不太容易在立法上反映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谭人凤联络一批革命党人于11月30日联名致电章太炎等,期望他们“速来鄂组织一切”。
对这个呼吁,章炳麟并不认同。他在12月2日发布通电:
武昌都督转谭人凤诸君鉴:电悉。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天下为公,乃克有济。今读来电,以革命党人召集革命党人,是欲以一党组织政府。若守此见,人心解体矣。诸君能战即战。不能战,弗以党见破坏大局。章炳麟。
细绎太炎的意思,他不认为未来中国政治架构应该受制于政党政治。“革命军起,革命党消”,意味着各省独立,革命党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未来中国政治不再受制于政党。中国所要建立的政府,不应具有政治色彩,而应该是中立、专业、技术的,是“非政治政府”。
章太炎的想法或许超前,或许不切实际,但通览章太炎个人思想史,他是近代中国比较早反省西方近代以来政治模式,试图为中国寻找政治新路的思想家。章太炎朦胧预见到了政党政治并不合乎中国,政党政治的结局可能就是结党营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以一党组织政府
当谭人凤、章太炎等人讨论怎样构建新政府时,武昌前线告急,汉阳防守失利,黄兴负气出走,12月1日返回上海。与黄兴同行的,有汤化龙。
与黄兴同时前往武昌的宋教仁,此时,或早于此时也回到了上海。
前线失利,影响了南方统一政府的成立;统一政府不能成立,又影响南方独立各省形成一个完整的力量与清廷对峙,进而逼退清廷,重建中国。这是南方独立阵营面临的巨大问题。
为此,宋教仁、林长民、居正、陶凤集、吴景濂、赵学臣等于12月1日向各省咨议局发布通电:“汉阳昨失,饷械均先时移置武昌,民军现仍力守。各省代表早经多数赴鄂,鄂垣军务正紧,急难开议,现由留沪代表电请折回。组织临时政府之议,决不因汉阳之失而阻。目前大局安危,不在一时一地之胜负,实在统一机关之成否。同人在沪公行准备,各代表一到便当开会,一切进行,共矢不懈。南京垂下,大势并不动摇,仍望诸公力持。汉阳失败之因,据内部人来沪报告,仍由于事权军令之不一。得此惩毖,足使我民自知病痛所在。”宋教仁、林长民等人署名前专门冠以“留沪代表”的名义。
“留沪代表”的功能原为在上海联络各省,也有为赴武昌“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备份的意思。武昌前线局势危急,他们在后方上海就一些重大问题研究、发声,并不存在违规。但是,这种事情不能太过,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无视联合会主体,即在武昌的大多数。
宋教仁等人对武昌的焦虑非后人所能理解,基于这样的焦虑,他们在12月2日继续集会,进而讨论在武昌危机情形下,怎样在南京重建新的政治中心。黄兴是从武昌前线回来的将领,他在武昌就力主“放弃武昌,率所有精锐及饷糈械弹乘舰东下,进取南京,以为根据,再图恢复”。
章太炎、汤寿潜、程德全等与此相反,以为在目前情形下更应该坚守武昌,但汤、程二人均不敢发言,更不敢坚持,其中的缘由,章太炎在第二天致信赵凤昌详述:“昨日议临时政府地点,迄无成议。主鄂者惟有下走,主金陵者惟有克强,而渔父斟酌其间,不能谈论。今日所望,在临时政府从速发表,若如渔父圆活之说,又迁延无期矣。雪楼(程德全)、蛰仙(汤寿潜)意在主鄂,而皆口结舌,不敢坚持。盖雪楼处嫌疑之地,蛰则慎于发言,坐令议政府地点者,惟在一二党人之口,此国人之耻耶?蛰仙私言,前已认武昌为政府,危而背之,于心有疚。此诚长者之言,然不敢当众发表,而独与下走私语,为之怏然。窃念囊日满政府虽弱寡谋,然遇有兵祸时,省城虽危机将陷,犹未以外府为省会,必待真正失守,乃移行省于他处。今吾侪之认政府,反不能如满廷之认省会耶?以武昌为都城,以金陵为陪都,此今日正当办法,愿公大宣法语,以觉邦人。不然,仆辈所持,既与克强不合,终无谈了之期;若曲循金陵之议,援鄂之心必懈,冒昧之策必生(谓大举北伐),其祸将不可解也。”
武昌局势确实危险,但并没有沦陷。就在黄兴、宋教仁、章太炎等人讨论放弃武昌的第二天(12月3日),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在汉口通过了《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因此,夸大武昌危机可能另有原因。
黄兴、宋教仁、陈其美等同盟会一系,知道自己在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中为少数,如听任形势发展,武昌成立中央政府,同盟会很难发挥功能。这是他们最担心的。
12月4日,宋教仁召集“留沪代表”沈恩孚、俞寰澄、朱葆康等开会。程德全、汤寿潜,以及沪军都督陈其美到会。此外有章太炎、章驾时、蔡元培等。会议议决南京为临时政府所在地,票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
“票举”大元帅
就独立各省共识而言,“留沪代表”12月4日的决定显然是有问题的:第一,各省代表赴鄂者与留沪者,原是一体,宋教仁、黄兴只利用留沪一部分,而瞒着赴鄂代表,瞒着鄂军政府,皆不令闻之;第二,江苏、浙江、沪军三都督到场投票,淆乱职权,蔑视其他各省都督;第三,章太炎、章驾时、蔡元培、王一亭、黄中央、赵竹君、顾忠琛、彭锡等列席,不伦不类;第四,与会湖南人欧阳振声,并不是湖南都督府或咨议局代表,而是宋教仁个人委派的代表。宋教仁只是代表之一,而居然委派代表的代表,此等举动,在批评者看来,“既不合理,又不合法”,因而此次上海会议,在独立各省看来,违反了联合会组织规程,破坏了独立各省共识,埋下了后来政争的种子。
就在“留沪代表”决定移师南京同一天,汉口各省都督府代表会议也议决中央临时政府设南京,各省代表将前往南京开临时大总统选举会。会议决定,有十人以上之代表到南京即开会,临时大总统未举定以前,仍认鄂军都督府为中央军政府,有代表各省军政府之权。
分析汉口与留沪代表两个会议的决议,移师南京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留沪代表会议“票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帅;而汉口代表会议决定在临时大总统“未举定前”仍认鄂军都督府为中央军政府。
从当时国内政治格局看,武昌不仅是首义之地,最先发难,为独立各省表率,而且湖北首义将士推举出来的黎元洪,也最具领袖风范,具有领袖群伦的资格,拥有很高的威望,各省都督府及其代表并没有对黎元洪的人品、能力提出质疑。独立各省都督府普遍相信,通过各省代表会议努力,制定出一些基本文件,进而根据这些文件选举临时大总统,只要完成这套程序,新中国临时大总统究竟是谁,都不再是问题。
然而,黄兴、宋教仁、陈其美等同盟会成员却不这样看。他们之所以策动留沪代表“票举”黄兴,其实就是要控制住未来新政府的领导权,从好的方面说,就是保证未来中国政治主导权在革命党人手里。但从坏的方面说,黄兴,特别是宋教仁对政治的操控,令人反感,批评者以为“宋教仁为人,眼高识,志大才疏,说话则夸张不伦,办事则杂乱无章,自身取祸则有余,担当天下大事则不足”。这也是后来宋教仁威望一度下滑的深层原因之一。
留沪14省代表推举黄兴为“假定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的消息通过“西电”传到武昌,立即激起在武昌的独立各省都督府代表的愤怒、声讨。12月7日,各省都督府代表议决由大都督黎元洪向各省都督府发布通电,说明上海公举大元帅的真相,并致电沪军都督陈其美,请其查明真相,宣布撤销。
宋教仁等人在上海策划的选举实属一场误会,一个插曲,得不偿失,既没有达到控制未来政权的预想目的,反而引起了各省都督府及其代表联合会武昌主流派的警觉。12月8日,武昌各省都督府代表根据决议同船出发前往南京。
两天后,12月10日,留沪各省都督府代表朱葆康、欧阳振声、王照、居正、陶凤集、吴景濂、刘兴甲等举行会议,决议第二天同赴南京,与从武昌赶往南京的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代表会合。
短暂分开的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合二为一,南方新政治中心,也由武昌以及东南政治中心上海向南京汇集。一个全新的民族国家很快就会建立起来,但肯定不会一帆风顺。一个全新的政府,究竟应该以一党召集,还是交给“准制宪会议”召集一个超越政党分歧的“非政治政府”,很快就会亮出答案。
作者为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