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苍耳/文
人心中有一种隐秘的震颤叫恻隐;更有一种静默的自省与低语,叫忏悔。齐宣王看到将宰之牛从庭间走过,不忍看到它发抖的样子,命令牵牛者放了它,建议祭祀以羊替之。从恻隐者看去,那临屠之牛是会流泪的,甚至它们的叫声也含有一种哀求。孟子对齐宣王“见牛未见羊”稍有不满,但他知道齐宣王有善根,只是偏重直感,看到待宰之牛发抖尚能发慈悲。比之那些以嗜血为乐的君王,不知要好多少倍。
人心是肉长的。但屠夫的心也是肉长的。屠夫看到牛和羊,会加倍生出一种淋漓的快感。时间一长不宰个两头三头的,手心便会发痒。我想到孟子的伟大,在于他两千年前就穿透人心的肉膜,直抵看似虚无的人性的内核。恻隐从来是看不见的,也听不见。但孟子指证了它的存在。它是人之为人的隐秘本质,更是人性的基点。想想也是,世人何曾指望过屠夫忏悔?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究竟只是劝诫,史上何曾见过成效!
有人认为中国文化基因中缺少忏悔和赎罪的传统,因为它属于乐感文化。支撑这种乐感文化的是“实用理性”,所谓乐天知命,否极泰来,讲究实用、实惠,讲究变通、用权,缺乏的是耻辱感和罪恶感。而西方属于罪感文化,西德总理何以下跪,德国人何以全民忏悔并自新,原因在此。
在笔者看来,对一种文化进行总体概括固然有益,但实在又相当危险;而将一种精神行为“挂”到这种本来就不靠谱的漂亮的文化“壁钉”上去,怎经得起“历史”的推敲?反倒给人大而化之、惰于思考的嫌疑。以德国为例。倘孤立地看西德总理勃兰特那惊人一跪,确实称得上真诚忏悔。但仔细一想,日耳曼人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若及时忏悔,也不至于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不至于后一次战争更加灭绝人性,更加反人类。
在这个过程中,“罪感文化”怎地不起一点作用?还有,同样隶属于日耳曼文化,“二战”后的东德和西德在忏悔上的表现截然不同。东德当局似乎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不仅不忏悔,而且对柏林墙的偷越者杀无赦。昂纳克参加过反抗纳粹的运动,并为此蹲过大牢。后来他组织修建柏林墙,从受害者变为施害者,对柏林墙下的死难者毫无怜悯之心。苏联解体后,昂纳克被从莫斯科引渡回国,关进柏林一所监狱——正是当年他反抗纳粹时被关押的地方,但他毫无忏悔的表示,还抱怨:“怎么能昨天还是国宾,今天就沦为囚徒了呢?”
事实上,文化必透过政治体制和国家意识形态才能发挥作用。与之相斥的文化传统往往被遮挡在外,很难调节人们在现实处境中的心理和行为。当反孔和灭佛成为时代政治,无神论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强大的儒家传统和佛教思想也很难发挥作用。东德人与西德人在悔罪上如此不同,首先在于政制和观念截然不同。西德的政制延伸到了当今德国,更多的德国人接受了民主宪政和宪政民族主义。
从另个角度说,东德的政治理念和意识形态“闷杀”了恻隐之心。据后来公布的一份七页长的执勤指示档案(1973年10月1日)显示,东德当局下达了命令:“对使用射击武器,不要犹豫不决,即使有妇女儿童突破边境时也一样,因为叛国分子经常利用他们为自己服务。”在这堵无形绵延的柏林墙面前,东德士兵只能成为冷血杀手。
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由此观之,一个无恻隐之心的人拒绝忏悔,倒并不反常。倘说文化传统的影响,在笔者看来,国人的观念里面只有宗族、集团、派系等集体意识,缺乏的恰恰是独立的个人意识。对于天灾,以杀生祭神来加以解决;对于人祸,罪责皆归之于某个“集团”。因而,每当充斥出卖和背叛、无知和暴力的社会灾难过去后,必涌现无数的控诉者和受害者,却鲜见任何个人对此承担罪责;苦难经历被“高调”成“青春无悔”,进而上升为“苦难美学”;即便在回忆录中也选择性地还原历史,不敢正面触及内心的阴暗,更谈不上灵魂的拷问。
李大钊早年曾说过,“俄国大哲托尔斯泰诠释革命之意义,谓惟有忏悔一语足以当之。今吾国历更革命已经三度,而于忏悔之义犹未尽喻。”中国知识分子曾将托翁的《忏悔录》奉为圭臬,延安知识界宣传最多的贵族作家便是托翁。然而中国知识分子所走之道路与归宿却发生桔枳之变,从革命直到变革,于忏悔之义尽喻否?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