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勇/文
《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是方方最新的长篇小说,读罢此作,不由得心生感慨。
首先让我惊奇的是这部长篇的结构。丁子桃(黛云)痴呆之后,开始了十八层地狱的漫漫长旅,痛苦的往事也开始复苏。这是一种倒着写的退叙式结构,它镶嵌在当下的故事之中,撞击着现实的地面。然而,小说中的青林(丁子桃之子)却毫不知情。当他终于在其父亲的日记中发现了一些线索之后,立刻行动起来,想搞清楚母亲的身世。这时候,小说又呈现出一种侦破式结构。功夫不负有心人,青林最终找到了母亲婆家的故居,离揭开事情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却退缩了。他放弃了追寻,希望让如烟的往事随风飘散。小说中,现实已光滑平稳,记忆却狰狞可怖,二者相互冲撞又无法合流。而随着知情者的离世,历史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洞。
这就不得不说到“软埋”——这既是小说的题目,也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词。所谓软埋,就是人死后不具棺椁,直接被泥土埋葬。而软埋的背后,隐藏的则是一个可怕的秘密。土改的时候,丁子桃的公公陆子樵是大地主,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与家人依然无法免于被批斗致死。为不受其辱,陆子樵与全家老少十多口人商量并下令,在大宅院里自己给自己挖坑,喝砒霜自尽。而丁子桃接受的任务是埋葬完所有人之后,带其儿子从暗道逃走。这种局面本来已够惊悚,而丁子桃婆婆的哀嚎(“我不想软埋。我妈说过,软埋是不得转世的”)更是烙印在丁子桃的记忆深处,以至于几十年之后她大限已到,喃喃自语的也依然是“我不要软埋”!
但事实上,丁子桃已被软埋,因为自从她从河里被人救起之后,就已经失忆。只是偶尔遇到一些触机(如《红楼梦》、“鬼谷子下山图”等),沉睡的记忆才会复苏,但往往是刚有起色,回忆的通道又自动关闭。于是走进“新社会”之后,丁子桃确实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她不再是那个知书识礼的大户人家的儿媳,而是刘政委家一个没文化的保姆。她之所以还能苟活于世,就是因为她的记忆已被彻底屏蔽。这种软埋使她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幽灵,她不仅丧失了自己的“丽史”(herstory),而且也无从谈及他人“历史”(history)。在严酷的现实世界,似乎只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才能半死不活地活着。
而青林最终的选择也是对软埋的一种投降。他想走进历史深处,却又惧怕历史伤及自身,最终,他不得不选择主动放弃。他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坚强的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时光漫漫,软埋了真实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道它就是那真实的一切?”也就是说,在青林这里,他对历史主动采用了一种“虚无化”的做法:不让过去干扰现在,不让梦魇和鬼魂纠缠活人的生活,这构成了他的人生哲学。而就在这种忘掉过去、轻装前进的价值观中,青林似乎也才获得了新生。
正是在这种价值观中,我看到了人们与当今这个时代的同构关系。方方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谈中说:“实际上,我们很多重要的历史阶段,都被交由时间软埋了。尤其在年轻人的记忆里,无数历史的重大事情,都是不存在方式的存在。”而在我看来,之所以会有这种软埋,一方面是年轻人对历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大概也是“新新人类”的一个重要特征;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以来,“活的就是现在”也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这股合力加在一起,也就构成了软埋的强大阵容。于是,我们只记住了进入教科书中的宏大叙事,更多的历史细节却无从知晓。
当然,在小说中,我们也看到了一线希望。当青林准备既往不咎时,龙忠勇却计划刨根问底。他说:“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都按自己的选择生活,这样就更好。”而读到此处时,我则想到了山西作家鲁顺民。十多年前,鲁顺民就开始了“1947年晋绥土改田野调查”的工作,他把民间记忆抢救出来,还原了那一时期的土改真相。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从这个意义上说,《软埋》是对这种秘史的打捞。尽管这还只是秘史的一小部分,但当无数秘史的小溪汇成大河时,历史的河谷就会波涛汹涌。我想,只有出现了这种景观,我们与历史也才不至于被双双软埋。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