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继华/文
日耳曼“古风诗人荷尔德林”的整个一生可以用别离、伤感、幻美与悲剧几个触目惊心的词语来描绘。诗人在别离之中执着还乡,以他的诗兴复活了消逝既久的古希腊之幻美。
第一是别离,铭心刻骨的分别,笼罩生命的离情。不到两岁,荷尔德林的生父,一位开明好客的修道院管家,因中风而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忍受世态炎凉。其母约翰娜虔诚至极,甚至连身陷无边忧伤也不弃神圣信仰。
荷尔德林的继父也在内卡河的一场洪水中意外受伤,不久也凄然离世。别离的痛苦,令诗人一辈子身心疲惫,命运的诡异力量与他如影随形。也许,是为了摆脱少年失亲的悲恸,荷尔德林青春时代就开始了漫游,从劳芬到尼尔廷根,从尼尔廷根到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到瑞士,从瑞士到法国的波尔多……。多少次近乡情更怯,多少次梦回意更远。在《还乡——致亲人》中,他动情地吟诵:“故乡的门户 / 诱人深入到那充满希望的远方。”
第二是伤感,有缘无分的情伤,柏拉图式的恋情。1795年12月,法兰克福富有的银行家龚塔德雇佣荷尔德林为其子女的家庭教师。荷尔德林立即同女主人、学生们的母亲苏塞特心心相撞而误入爱河。苏塞特之于荷尔德林,几乎就是第俄提玛之于苏格拉底,二人之恋堪称柏拉图精神恋爱的典范。诗人在书信、诗歌以及《许佩里翁》之最后版本中倾情赞美他对苏塞特的爱。在他眼里,苏塞特不只是爱恋对象、世俗情人,而是柏拉图《会饮篇》中的第俄提玛,引领着荷尔德林的诗心,而她那神秘的眼神和忧郁的面相便是荷尔德林诗歌的意境。
1799年,诗化教养小说《许佩里翁》告竣,荷尔德林即致信将之献给了身患绝症的苏塞特,称这部作品为“这颗我们满怀深情的日子结出的果实”。信中写道:“为了保护你,我一直都在扮演懦夫……在我胸中缺乏一颗坚定的心。”隐秘之书难免矫情,然而在《许佩里翁》之中,诗人让第俄提玛选择在火焰之中离开大地,我们却未必不能将之解读为诗人不得已而为之的解脱。“一抹春痕梦里收”,恋情炽热,心无所属,人间痛苦莫过如此。
第三是幻美,而幻美之为“美”,就美在昙花一现。古希腊是荷尔德林初始的爱和最后的爱,因为那是美的艺术之故乡。他笔下的许佩里翁说,从少年时代起,就更爱生活在爱奥尼亚、安提卡海岸,以及爱琴海美丽的群岛。“有一天真正步入青春之人性的神圣的墓穴,这属于我最心爱的梦想。”然而,这梦想之美,乃是幻美。荷尔德林的挚友黑格尔说,“古典文化是为人间至美”,乃是人类自然之外的第二天堂,人类精神“在此初露峥嵘,宛如初出闺阁的新娘,禀赋着自然天放的优美”。
然而,这是一种立足现代而参照古典而展开的对于失落世界的记忆与想象,如此幻美的世界也只能是一个永远不能回归的永恒天国。荷尔德林的希腊之旅,是对审美主义万神庙的朝圣,是为人类未来的黄金时代而设计的一个基本象征。它注定是虚幻的,幻美导致幻灭,幻灭又激发诗人驰情入幻,浪迹虚空。
于是有了第四——悲剧,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悲情,而是悲剧。悲剧性,源自一种无法征服、不可超越、不能回避的铁的必然,这种必然在古希腊称之为“命运”。荷尔德林的希腊朝圣之旅,从体验幻美而触摸悲剧,而发生了一场惊天大逆转。希腊文化之伟大,恰恰在于它悲剧般唯美与庄严,而不是柔和与秀美,故而荷尔德林的悲剧乃是绝对的悲剧。荷尔德林从1800年起开始翻译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注疏品达的颂歌,还三度抗争,书写哲学悲剧《恩培多克勒》。这一切努力都只留下了断章残句。未竟之作,意味着情缘了犹未了,此恨绵绵无绝期,而这恰恰也是浪漫诗风的真谛。
18世纪到19世纪之交,荷尔德林一口气写下了五大“哀歌”,在上帝转身忧叹的荒芜黑夜时分抒写绝对的心灵悲剧,为诸神复活预备审美灵韵流荡的空间。1802年,荷尔德林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心中的“第俄提玛”——龚塔德凄然辞世,导致他精神失常。1807年,他完全陷于疯癫,然后在故乡内卡河畔的塔楼上度过了幽暗朦胧的36年,留下了35首“塔楼之诗”。没有长生药,只有断肠花,诗人将生命宁静地汩没于永恒,而为绝对悲剧做了令人心碎的注脚。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