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景凯旋
当一个人对生命和历史达到这样的认识,他是不会为一时的荣辱得失而悒郁寡欢的。对他来说,生命既然是自然法则的体现,那就不妨作豪迈的放歌
公元805年8月,宪宗即位,永贞革新失败,参与者皆贬往南荒之地,其中柳宗元任永州司马,刘禹锡任朗州司马。唐王朝前期实行关中本位政策,官场重京官轻外任,安史乱后,这种情形虽有所改变,但对于朝廷来说,官员左迁州郡仍是一项贬谪措施。柳宗元最终病卒于柳州任上,刘禹锡则长期在州郡任外官,他们的政治抱负再也没有实现。
宪宗元和九年(815年),两人曾奉召还京,但很快又被贬往远州,据史载,刘禹锡再度遭贬,起因是他写了一首在长安玄都观看桃花的诗,语涉讥刺:“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此诗体现了刘禹锡的豪爽性格,尽管宪宗号称中兴之主,但其登基依靠的是反对永贞革新的官僚,刘禹锡的矛头看似指向当朝权贵,得罪的其实是宪宗本人。
自古以来,士人就有被流放的历史,逐臣往往会自比屈原、贾谊,这已成为一个悠久的文学传统。然而,柳宗元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刘禹锡诗却罕作悲语,这却是由于性情使然。中国诗歌的特征在于抒发个人情志,笔墨皆出自胸襟,所谓境由心造,诗风往往决定于一个人的个性与修养,因而特别适合“风格即人”的诗学观。正是由于这一点,刘柳二人友情甚笃,际遇相同,诗歌风格却迥异。
刘禹锡最初的贬谪地朗州,本属五溪蛮之地,僻陋无可与言者,但其间所作《秋词》却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般开阔的胸次使他每到一处任官,都能不放过对周围生活的观察,并且喜欢上当地的蛮俗鼓舞,创作了不少摹仿民歌的诗,如《竹枝词》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此诗作于刘禹锡在夔州刺史任上,采用了双关修辞格,利用“晴”与“情”谐音,言此指彼,描写在杨柳依依的春日江边,女子与情郎对歌时的微妙心理。一般而言,双关是民歌和民间俚语最习见的修辞,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尤多见于南朝乐府的《子夜歌》,而文人士大夫往往视比兴为高雅,双关则属于俚俗,难登大雅之堂。像刘禹锡这样有意为之的,实不多见。或许正是由于受民歌的影响,他的诗歌中意象疏朗,显得俊爽流丽。
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从和州奉调回京,任职于东都尚书省。同一时间,白居易也从苏州回洛阳,两人在扬州初逢,白居易在筵席上作诗相赠,感慨刘禹锡仕途多舛:“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刘禹锡遂写诗作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楚客凄凉,多年放逐,如今老大归来,而恍若隔世,但他却不言以酒浇愁,而言更长精神。以意为主,惆怅中透出豪迈之情,正是刘诗本色。五六句以沉舟、病树自喻,以千帆、万木作为对比,表现出新陈代谢的哲理,俞陛云称:“造物非厚于千帆万木,而薄于沉舟病树,盖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造物亦无如之何,深合蒙庄齐物之理矣。”正是对宇宙无情的认识,使得刘禹锡有一种旷达的生命观。
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恰恰是由于他诗中开阔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在刘禹锡身上,我们能看到中国古代士人对生命的一种认知,即基于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并将个体生命汇入到群体生命中,从而获得不朽的慰藉。这个观念在宋代士人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就在返回洛阳的翌年,刘禹锡回到长安,重游玄都观,看到昔日桃树已荡然无存,于是忍不住又写下《重游玄都观》一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仍然是着眼于长时段的变迁,表现出一副挑战的姿态。在他贬谪外官的14年间,已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和文宗四个皇帝,当年打击他的那些权贵已不知所终,而他还好好地活着。
是的,时间是刘禹锡诗中的主角,这也构成了他那些杰出的怀古诗的特征,“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显然,当一个人对生命和历史达到这样的认识,他是不会为一时的荣辱得失而悒郁寡欢的。对他来说,生命既然是自然法则的体现,那就不妨作豪迈的放歌。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