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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宁静和缓的语调叙说灾难

本文来源于《财经》杂志 2017-10-23 16:01:38 我要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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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继华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终有所属,英国当代“移民文学三雄”之中年龄最小的石黑一雄荣膺该奖——“流动的现代性”终于尘埃落定。

服膺日本文学传统的风雅之士或许认为:同川端康成“镜花梦雨”的自然象征主义比较,石黑的“奇幻”“穿越”只能是一种“犬儒现实主义”;甚至同另一位获奖呼声很高的作家村上春树比较,石黑的文体创新力度不够,表现形式乏善可陈,难以赢取年轻一代读者。

然而,一切都这么真实地发生了。诺贝尔文学桂冠被授予这位家无可归、心无所属的移民作家,因他“在具有巨大情感力量的虚构中,揭示了我们与世界之间虚幻联系背后的深渊”。在当代世界文学的版图上,他的小说是否蕴含着“巨大情感力量”尚不好说,但他确实揭示了我们与世界的联系之虚幻性,及其堪称“幽玄”的深渊。

《远山淡影》《浮世画家》《落日余晖》《上海孤儿》《别让我走》《被掩埋的巨人》等长篇宏制,以及若干短篇隽文,石黑通过这些作品所建构出来的叙事体系传达出了一种“后情感时代”的情思结构。与这种情思结构相关的意象体系包括:时间、记忆、自欺、爱欲、死亡、无根、流动、乡愁。

后情感时代

“后情感”是一种由媒体文化造就的超越个体情感和反弹政治情绪的生存情态。媒体文化所形成的多维而差异的世界性关联,导致了一种存在的无位置感,或者“地域的消逝”。在这种没有位置的情境中,每一个人都感到无家无根,更感到自己与世界的关联乃是一种媒介造就的幻象。窥透幻象而发现深渊,注目深渊而觉得身居永恒的“洞穴”,此时此境,人要么绝望,要么逐流,但都能体验到一种“后情感的情感”。

比如面对灾异,不再因恐惧而惊叫,而是心如止水,因为已是惯常。再比如体验到欢乐,不再因所得而得意,而是人淡如菊,因为理所当然。对后情感体验的书写中,惯常并不等于没有奇幻、异景,理所当然也不等于没有荒诞、滑稽。在短篇《晴雨人生》中,年届天命的叙事者为解救一对老恋人的情感危机而被拖入一场闹剧。直到故事的终局,生活“为何一无所获”的秘密也未解开,危情的暗结也成为永久的秘密。盲人歌手雷·查尔斯的蓝调名曲“Come Rain or Come Shine”作为叙事背景,与叙述人绵长的倾诉、优雅的语调相得益彰,感伤而又坚定,朴素不乏奇幻,平凡之处却沧桑。

石黑第四部长篇《无可慰藉》倾其文学资质渲染了这种后情感时代的无位置感及其怪诞场景。一位白人钢琴家从日本辗转到英国,从英国漫游到欧洲一个无名小镇。小镇数日,奇事迭出,超现实的灵异事件让钢琴家重负不堪。

同是漂泊异乡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后情感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超越个体和血气经由理性过滤的纯净情感。或者说,后情感就是这么一种情感:既然他人都在冷眼旁观,无动于衷,那倒不如用波澜不惊、声色不露的方式表现得淡然、超然。

优雅地叙述创伤

于是,石黑用“优雅之舌”说出篇篇“玄幽”话语,摹情状物,叙事描人,清谈析理,挥洒乡愁。

《上海孤儿》是个跨文化反思人类灾难历史的长篇文本,家族的微型记忆交织成种族的宏大史诗,叙事语调和缓安详,难掩反思激情波澜涌动。置身于“一不小心就能吞噬整个人类文明世界的巨大漩涡之中心”,侦探克里斯托夫·班克斯奋力穿越云遮雾障,追寻父母失踪之谜,重建个体文化身份。班克斯忆起母亲的话语,尤其是那种令他铭心刻骨的语音语调:“我妈妈的声音总是越来越雅洁,从来没有失落中正平和的音质。”班克斯的母亲美丽高雅,面对无赖一般的房产巡视官,后者诬告中国仆人,并出言不逊,有辱人之为人的尊严。怒火中烧却不失淑女风范,这位英国女人心气平和地质问:“你为鸦片公司忠实服役就不感到耻辱吗?”温柔一刀,纯棉裹铁,这不只是班克斯母亲的语言力量,而且构成石黑小说世界独特的语言风格。对班克斯夫人“中正平和音质”的描述,用于石黑一雄的作品也一样贴切。

石黑惯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些灾难性的创伤故事,但语气节制,语调优雅。从1982年发表第一部长篇《远山淡影》开始到2015年发表《被掩埋的巨人》,石黑的小说多用第一人称追昔述往,表达极限激情却从来不失宁静。“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激情”,石黑暗合华兹华斯的诗观,因而可以说,他是浪漫主义的当代传承者之一。《远山淡影》中的孀妇悦子,《浮世画家》中的罪感艺术家小野增二,《落日余晖》中被压抑的管家斯蒂文斯,《无可慰藉》中身陷危境的钢琴家瑞德,《上海孤儿》中的侦探班克斯,这些叙事者都用超然、平静的语调来演述痛苦、破碎的体验。悦子叙说了爱女自杀的悲剧,小野增二叙说了艺术家丧失名节的罪感,斯蒂文斯叙说了管家愚昧的忠诚和爱的失落,瑞德叙说了地域消逝的虚无与荒谬,班克斯叙说了亲情的破碎和历史的尘封,所有这些述说都有启示录式的恐怖,但统统化为浪漫诗般的隽语,隐显两层之间的张力趋于极致。

以宁静和缓的语调叙说地变天荒的灾难,这就是石黑的风格。更何况,这些渺渺众生叙述的卑微故事,也许寓涵着更大规模的公共灾难,比如长崎原子弹爆炸,“二战”期间的民族苦难、非洲种族互相残杀,以及“9·11”恐怖袭击事件。透过这些述说,人们感到正在逼近的“文化没落”。

石黑描摹人间灾异,却超越了灾异,因此没有呼天抢地、撕肝裂肺的灾难语调。恰恰相反,他的语言典雅含蓄、蕴藉无穷,一咏三叹、低回婉转。他委托自己笔下的叙事者,用英语的严整秩序对抗紊乱的世界,唤起典雅言语的力量整饬骚乱的灵魂。于是,文以载道,作家以“世道人心”为至高关切。石黑的小说,据此而享有寓言的称谓,其中一定寓涵着象征意味。

“物哀”的美学

说到石黑小说的象征意味,那就一定必须追忆他的移民经历,同时返观日本“物哀”“玄幽”美学传统。战后第九年,石黑降生于灾难深重的长崎一个海洋学家的家庭,六岁那年随父母走出废墟城市,离乡去国,远赴英伦。他在英国接受教育,自然与乡土地气不接,甚至疏离了日本文化。如果说,美学就是流亡体验之升华,那么石黑的小说美学就是用他者的文字铭刻在灵台的流亡体验。

移民,就是流动的世界公民。对他而言,最后的天空之后,惟有万里西风瀚海沙,永远也回不去的是,那炊烟缭绕的故居。“物哀”之情,以及“知物哀”之意,在一个身无所托而心无所归的移民作家身上,总是被格外地强化、浓缩和深描了。

“景色何心说故乡?朱楼依旧见垂杨。”这是一份执着的乡愁,以及对于宇宙间万事万物的真挚慕悦。日本美学传统启示我们,“物哀”,就是感物而哀,哀而生情,情发由衷,超越伦理法度,挥洒慈悲风调,对身外之人充满同情,对周边之物充满爱意。而“知物哀”,便是有卓越的情商与“德商”。

《远山淡影》乃是一部“物哀”和教人“知物哀”的蕴藉之作,宛如一首满天烟雨断人肠的抒情诗。叙述者已届不惑之年,虽为孀居,却属流亡,从日本到英国,已经没有家园。小说叙述人的话语中,弥漫着伤逝之情。最为悲惨的是,她的选择葬送了女儿的幸福。但令人难以释怀的,还是石黑那种充满张力的叙事语调:悦子流连于记忆的长河,低回婉转地叙述悲剧的故事、失败的人生、凄凉的情志、哀愁的灵魂。这就是寓涵在小说之中的“物哀”美学,还有一种“幽玄”的神秘。

幽者,深也;玄者,远也。幽玄是一种深邃的意蕴,悠远的韵味,是日本歌学、诗学、舞学和戏学所独标的传统美学范畴。幽玄作为一种审美境界,其基本特征在于深藏、朦胧、寂静、深阔、迷远、超验以及不可言说。《远山淡影》近乎“幽玄”之境:悦子从废与墟的残破帝国流亡到了雨和雾的没落帝国,从东方流落到西方,与故国的距离就不仅是空间上的,而且是时间上的。

家园在时间的另一端,那里是起源、创世纪、出生、安居。而叙述者在时间的尽头,这里是末世、启示录、死亡、流浪。日本的风物,故乡的景色,家园的人和事,都在舒缓的叙事之中远去、淡化、湮灭。叙述者作为原子弹后一代幸存者,以个体卑微的视角笼罩和抚慰着被罪恶的战争夺去男人的女人们。如潮的记忆退潮,历史之谜水落石出:命运不可抗拒,被战争摧毁的人生图景不可修复,被剥夺的生命永远残缺。这就是绝对的悲剧。“人生世代,如树叶枯荣,秋日飘零,春天再生。”尽管诗人唱的这么认真且动听,像悦子这样的漂泊女子,却不得不认命。

石黑的“幽玄”在《被掩埋的巨人》的结尾场景中渲染得尤其令人绝望。一对老夫妇追寻失落的爱子及人生记忆,在经历了不列颠和撒克逊互相残杀的历史之后,直达旅程的尽头。隔着茫茫的海和雾,对面就是失踪儿子所栖居的天堂岛屿。一名负责引渡各方来客的船夫在审问了他们的生命与爱欲之后,告诉这对夫妇一个规则:一次只能转运一人,夫妇不可同时上岛,除非彼此相爱直到永恒。经受审问之后,妻子幡然悟道:缺少阴影,爱即残缺。然后,她无所畏惧,一人乘上小舟,缓缓驶向彼岸,留下他的丈夫永远守望在水边。于是,奇幻终局,悲剧谢幕,一切真相在于死亡是最后的归宿。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石黑是一位悲观的虚无主义者。我们从他的作品中读到了对世界性的裁断、对现代性的审视、对人类性的注目,以及对“全球人文主义责任性”的呼吁。

得知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后,石黑作了这么一段回应:“这是一份非同寻常的荣誉,主要是因为它意味着我正在沿着过往伟大作家的足迹前行,所以这是一份了不起的嘉奖。当今之世,处在一个不确定的时刻。我衷心希望,在这么一个时刻,诺贝尔奖能为整个世界提供正能量。如果在下能以某种方式成为这种氛围的构成部分,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贡献一点正能量,我就深深感动了。”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

【作者:胡继华】 
关键字: 语调 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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