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继华
荷马是全体希腊人的导师,那么海伦就是全体希腊人的梦中情人。启蒙时代美学家莱辛评析荷马诗才,以海伦在史诗中出场的震撼效果为例,论说诗中之美,就美在销魂瞬间。
美的瞬间之悠长余韵,却没有停驻在古代,滞留于荷马的诗行,而是穿透时空,经历千年万载的轮回劫毁,也能让人浮想联翩。因为她被特洛伊王子诱拐,她一个人的身躯就“引动了千艘快船”,激发了残暴、嗜血、欺骗与杀戮,无数健壮战士的英魂被送上黄泉无归路。凭着她的美貌、言辞、诡诈以及最具蛊惑力的爱欲,而一举征服了天赋殷厚、业绩不俗而且声名显赫的男人,让这些男人以她为中心集结,为她征战了十年,再为她漂泊了十载。
将心灵安放在神话仙境当中,史家希罗多德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海伦的荒诞故事中破译上古人类以妇女为媒介展开跨文化交流的秘密。史家听信于埃及祭司,认为荷马史诗所记难以置信。帕里斯诱拐得手之后,带着海伦和财宝意欲返还故国,但海上烈风无情,将他们吹到了埃及的塔里凯伊阿伊(盐地)。帕里斯向当地神庙寻求庇护,却反遭扣留和控告。埃及人控告他的不义与贪婪。留下了海伦和财富于埃及,帕里斯只身被遣返特洛伊。
或许,海伦之真身永远留在了埃及,被拐至特洛伊的海伦,是一袭缥缈的幻影。史册中幻影缥缈,史诗中暴力恣肆,惟有希腊人勇以承负。而神话恰恰需要这种缥缈幻影,因为借着幻影的美与温柔,以形象中所蕴含的意志主义去对抗现实世界的残酷无情。所以,史诗所咏,乃为幻影。幻影让博地凡夫冲冠一怒而战事惨烈,当为希腊人悲观主义之象征,以及悲剧时代忧郁情怀之写照。
无论是在《伊利亚特》还是在《奥德赛》之中,海伦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战争和希腊人的命运。她上城观战,魅力令众人倾倒,让长老们肃然起敬。她被置于两军阵前,让敌对双方为了她而厮杀。赫克托尔尸骨还城,她失声痛哭,悲叹不已。诗人荷马没有让她随着特洛伊浩劫而葬身异邦,而是让她回到了斯巴达。就是这位万里漂泊、九死一生的希腊女人,对寻父的特勒马库斯讲述同样万里漂泊、九死一生的阿开亚英雄们的轶事。出自海伦之口的故事却令人不安:海伦顽皮地摹仿阿开亚女人们的嗓音,引诱埋伏在木马之中的将士。海伦的声音令人销魂,其诡诈也令人发指,其心里的纠结也让人难以想象——因为正是她这个不出世的尤物,才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血腥和生死离别。
公元前6世纪抒情诗人斯特西克洛斯因为作诗诽谤海伦,神明让他双目失明。诗人做一首悔罪诗,瞎眼立马重见光明。荷马不知悔罪,便终身盲目,永绝于丽日蓝天。这一宽恕美之罪孽、辩护爱欲的传统,一直通过悲剧延续下来,由智术师和修辞家发扬光大,被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升华到高远的哲学境界中。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海伦》一剧,颠覆了荷马叙事,断定只是海伦的幻影,而非海伦本身淫奔到了特洛伊。政治家伯里克利说出了许多男人的心里话:“男人们很少谈论海伦的好坏。”
声名显赫或声名狼藉的女人形象往往受人重视,所以正是海伦的巨大魅力和歧异声名促成了其不幸命运。淫奔或者被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命运及其希腊的幻美实在令人同情。智术师高尔吉亚倾其修辞才华为海伦的不贞不洁开脱,问道:“这样一个被强迫所逼,背井离乡,抛家在外的女人,为何就不能得到合理的怜悯,而必须在文辞之中横遭谴责?”
高尔吉亚断言,帕里斯正当地引诱了海伦,海伦智慧地服从了引诱,而这种正当与智慧不仅同城邦政治事务相关,更是同人类爱欲的权利相连。高尔吉亚的学生伊索克拉底虚构了海伦夜访荷马、要求荷马创作悔罪诗的神话。在伊索克拉底看来,荷马诗歌的荣耀并非源自诗人的诗才,而是源于海伦之美。海伦,作为美的范本,她涵容了各种技艺,甚至代表着哲学,更是希腊人共同体整一与和谐的象征。熟悉希腊神话且以神话作为其哲学对话间架的柏拉图,在其《斐德若》中表明他对伊索克拉底的《海伦颂》有一种心心相印的和鸣。他托言苏格拉底,赞美爱欲是一种神圣的疯狂,这种疯狂驱动着对真理的挚爱。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