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凯旋

唐代长安商贾云集，坊市繁荣，也是全国士子会聚的都市。每年春闱之后，及第进士循例会题名大雁塔，宴集曲江，吟诗作赋。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46岁方中进士，欣然写下：“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那些落第士子就只有像贾岛那样哀叹：“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中唐以降，诗歌风尚渐离自然，而趋于苦吟。最著名的苦吟诗人是孟效与贾岛，两人都出身寒微，久困举场。欧阳修曾评道：“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 而平生尤喜为穷苦之句。”如孟郊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贾岛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极写穷愁潦倒之状，为盛唐诗歌所罕见。

科举考试为庶族广开仕路，扩大了王朝的政治基础，但因为入仕便可免除赋税，读书人全都挤在这条窄路上，竞趋名利。中晚唐士人浮薄，与此有很大关系。

由于进士科每年录取名额甚微，落第士子往往不得不滞留京师，在经济上发生困窘。随着进士科地位在中晚唐达于极盛，诗歌中开始出现大量描写穷困生活的内容。文坛领袖韩愈论诗：“夫和平之音淡薄, 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 而穷苦之言易好也。”审美标准的这一转变实际上是有着士人入仕的背景的。孟、贾皆与韩愈过从甚密，自然也都认同他的诗歌理论。

孟、贾的生活苦，作诗亦苦。孟郊自述：“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贾岛亦云：“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著名的“推敲”故事就是这样来的，诗人骑着毛驴在长安街头吟咏，偶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但他一时不知应作“推”字，还是应作“敲”字，遂于驴上比划，不意冲撞了韩愈的车骑，韩愈思索良久，最后告之用“敲”字佳。

这故事让我们知道，诗人对文字的感觉其实表现的是对世界的感觉，因而铸字炼句是作诗的基本功夫。更重要的是，在诗歌领域，古人或平视公卿，或礼贤下士，远非现代人所想象的那样等级森严。科举出身的达官贵人，大都有着起码的人文底蕴，何况韩愈本人还是个大诗人。产生这种佳话的时代，已经远矣。

孟、贾并不相侔。孟郊诗主要是五古，贾岛诗则以五律为主。韩愈在《荐士》中历叙《诗经》至陈子昂、李白、杜甫及孟郊的诗歌源流，提出了兴寄的“诗统”，其载体即古体诗。一般而言，唐代古体诗继承汉魏五言诗而来，有关怀现实的传统可循，而近体诗则肇始于齐、梁，讲求声律对偶，故先天具有唱酬投赠的特征。换言之，古、近体诗始终是唐代诗人书写不同内容的两种诗歌形式。

在年龄上，孟郊长贾岛29岁，元和九年（721年）孟郊去世，贾岛还未步入诗坛。如果将元和后期看作是中、晚唐的分期，他们可说是两个时代的诗人。元和前期，白居易、元稹、张籍和王建的新乐府，柳宗元、韩愈和孟郊的古体诗，多是针砭世道人心或关心民生疾苦，如孟郊的《伤时》《贫女词》《寒地百姓吟》《织妇辞》，皆属此类。

经历了短暂的元和中兴，元和前期的那些重要诗人或与世长辞，或转而抒写个人情性。贾岛正是在这个时候走上诗坛，他的五律诗远离现实，一味描写幽暗景物，“唯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正是代表了新的时代风尚。苏轼曾称：“郊寒岛瘦。”如果这是指孟郊诗歌的穷苦寒愁内容，贾岛诗歌的生新瘦硬风格，确乎是最为精当的评论。

诗人的情绪往往是时代的情绪，如贾岛的《暮过山村》：“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萧条桑柘处，烟火渐相亲。”日落黄昏，寒意袭人，旅人独处旷野，四望无人，唯有怪禽啼鸣，落日恐怖，而益增其阴冷，虽极目处烟火相亲，然用词狠重冷僻，夕阳之景致已无王之焕“白日依山尽”的豪迈，或者王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而是走上末路的晚唐的衰飒和荒凉。

闻一多先生曾称晚唐五代是“贾岛时代”，晚唐李洞、南唐孙晟甚至对他的画像及诗集焚香礼拜，事之如神。因此，如果说我们还不能把孟郊称为中唐的最后一个诗人，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说，贾岛是晚唐的第一个诗人。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