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可以选择让商人站在背后,替自己掌控产品的命运,也可以让自己学会像商人一样思考。张小龙就这样有些不情愿地、半推半就地走出了他的世界
人人都爱张小龙。作为微信的缔造者,他凭这款产品所创造的商业价值(微信最新的估值是640亿美元)丝毫不亚于任何商业领袖,更重要的是,相比后者,张小龙的形象单纯多了。
这名皮肤黝黑、爱打高尔夫球的中年男子,在多数时候扮演着一名艺术家的角色,他将产品视为自己所创作的艺术品。张小龙也在这17年间,持续地进行着自我迭代与升级。
多年前被以1200万元人民币卖掉的Foxmail与其说是他产品上的成功,不如说是商业上的失败——相比这点金钱,更值得惋惜的是他错过的巨大商业机会。这就是张小龙1.0,关键词是产品和技术。在微信初期,他将工具上升为平台,将服务用户的简单需求变成引导他们的喜怒哀乐,完成了第二次升级。
现在张小龙正处在自己2.0到3.0版本的当口,只有完成商业的第三级跳,他才能真正主宰自己和微信的命运。
孤独的艺术家
孤独是所有艺术家的天性和宿命,他们只擅长通过作品来与世界和用户沟通。
1998年的秋天,周鸿祎经人引荐第一次在广州见到了张小龙。他看到这名在业界已是小有名气的程序员正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破办公室内,周遭烟雾缭绕。看到周之后,张小龙掐灭了手上的烟,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
张小龙所开发的Foxmail已经拥有了200万用户,是国内用户量最大的共享软件。而当年周鸿祎还仅是方正软件研发中心的一名副主任。之后他偶尔到广州时会和张小龙一起买盗版碟。
周鸿祎告诉《财经》记者,他们被小贩引导着走过七拐八拐的街巷,最后到达一个小黑屋里,屋内全是港台电影影碟。当时已经在广州生活了五年的张小龙,不会讲粤语也不会砍价,一直被当“水鱼”宰。喜欢看动作片,张小龙什么都看,但他总是会忘记他看过什么买过什么,下一次再买碟时你会发现他买的还和上次一样。
当年的张小龙给很多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名优秀而落魄的技术人员,外在开朗,内心保守。周鸿祎说,当年Foxmail是没有商业模式的,他经常批驳张小龙这一点,说要加广告,要盈利。张小龙说为什么非要这样?只要有用户,有情怀就好了。每一次争论,都是张小龙以长时间的沉默来结束。“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做出了微信呢?”周鸿祎很疑惑。
Foxmail如日中天时,腾讯不过10万用户,多数人认为邮箱是比社交更大的一块领域。而正当马化腾、张朝阳欣喜地寻找风投向商业进军时,张小龙经常独自一人在深夜看用户来信,他手不离开键盘,一直按着下箭头,看着一封封信从眼前流过,每封信的停留时间不超过1秒。在张小龙眼里,Foxmail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包袱,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催促他往前跑,而庞大的知名度和用户量,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经济上或社会地位上的好处。
一年后,张小龙选择将Foxmail出售给了一家并不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博大。消息宣布后的夜晚,他写下了一封充满伤感情绪的信,他在信中将Foxmail比喻为他精心雕塑的艺术品。“从灵魂到外表,我能数出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典故。在我的心中,它是有灵魂的,因为它的每一段代码,都有我那一刻塑造它时的意识。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反悔的冲动。”
艺术家张小龙一直是孤独的创作者,过去他走得很顺,直到这条宽阔的赛道中出现了障碍物——商业和盈利。傲游、千千静听、超级兔子等无数共享软件都被撞飞了,张小龙则侥幸进入了另一条跑道。当年他刚过31岁,但很多人认为他的个人传奇似乎就此终结。
那年夏天,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百度股价从发行价27美元飙升至122.54美元,当天暴涨354%,人们看到了资本和商业的力量。张小龙则带着博大给他的收购款,买了辆车,去了一直想去的西藏。
“怎么说呢,这个人,太单纯。”周鸿祎说。这名在商界以狡黠善战而著称的企业家,这样评价比他还大一岁的张小龙。
错过了第一波互联网冲击纳斯达克的高潮后,博大走向没落。2005年,张小龙和Foxmail被打包出售给了腾讯。张小龙在腾讯接手了QQ邮箱,并带领着QQ邮箱超越网易邮箱成为中国最大的邮件服务商,但这只是他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产品能力而已。
在很多时代,有力量的都是商人,多数艺术家都无法摆脱被商人供养而无法自主的命运。Foxmail给张小龙带来的是巨大的声望,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张小龙身边一直围绕着商人,他和商人做朋友,甚至想去微软学习如何进行商业运作,但最终没有在商业上迈出一步。最后,他身边的大多兼具产品与商业天分的朋友都成功了,雷军、周鸿祎、马化腾,甚至当年采访他的记者李学凌。
有人评价,张小龙始终是一个赶潮的人,但他不在潮中。从一名程序员到一名产品经理,他学会了掌控自己的产品,但他始终无法掌控用户。然而慷慨的命运给了他第三次机会,而这次成功来得太大、太快了。
产品之神
“这TM是个奇迹!” 微信产品总监曾鸣这样评价今日微信的成功。
曾鸣是微信13名创始团队成员之一,他说当时包括张小龙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要把微信做成什么样,更何况这些成员中还有一半是毫无经验的实习生。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又快又稳定——这和张小龙当年做Foxmail的思路如出一辙,是一种单纯的做工具的思路。
如果张小龙的产品观只是停留于此,那么他做出来的充其量只是一款还不错得聊天工具。
曾鸣说,外人很难想象,微信从来没有面临过外部竞争,一直都是内部竞争。洪波向《财经》记者回忆起微信初期见张小龙,他始终在思考如何才能学习和超越QQ,即使大家都认为当时微信最大的对手是米聊。
张小龙的状态并不自信,因为那个阶段他几乎见谁都在重复这个问题。洪波问他,微信和开放什么关系?他回答说,没关系。洪波又问,和内部有冲突怎么办?张小龙说,没想过。
每个人都喜欢张小龙,他看起来单纯而又质朴,专注而又令人难以琢磨。但多数人对他也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对于产品的偏执超乎想象。2010年前后,腾讯内部还有另外两个团队也在开发类微信产品,但是他们忌惮会破坏和运营商的利益关系,压力之下这些项目都被暂缓了,张小龙则继续不管不顾地向前推进。
商人或职业经理人往往会选择做那些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艺术家只愿意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并且不知道妥协。这种坚持让微信赢得了用户,既而在三位王子的储君争夺战中取得了胜利,而赢得腾讯的内部胜利从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已经赢得了移动互联网的胜利。
曾鸣描述起张小龙思考时的样子。深夜,大家在讨论公众号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是不是可以做成淘宝一样的网店。张小龙否定了,他说“这个不对”——这是他的口头禅。接着他点燃了一根烟,一分钟两分钟不说话,最后他说,我们应该用标准化的接口把所有的企业、物品都连接到微信里——这就是微信连接一切的由来。
曾鸣说,这个想法太牛了,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只愿意用一种略带平淡的口吻来回应说,“不错,这个方向挺好。”
曾鸣说,张小龙没有方法论,也从来没有理性地说出过1234来。他提出一个观点,当时你会觉得也许这是对的,但是后来每次都被证实,这真的是对的。一位腾讯内部员工说,2012年张小龙提出微信是一个生活方式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笑,觉得他是马云附体了。
QQ邮箱时期的张小龙作决定之前会先质疑自己,这个事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问题。“而现在他每作一个决定,所有的气场都在告诉你——没错,就这么做,这东西肯定是成了。”曾鸣说,这种自信不是因为张小龙职位和声望的上升,而是因为他所思考的东西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正如巨大的财富会改变一个人,巨大的用户量也可以让一名产品经理发生变化。Foxmail时代,用户曾是张小龙最大的包袱,他不敢向他们收费,为了逃避用户,他甚至想跑去美国。而通过微信,从“摇一摇”开始,他开始尝试主宰用户,制定规则,让用户在他的规则之下喜怒哀乐。
他的产品不再只是一个工具,而是一整个社会和一整个世界,一个可以满足用户社交、情感、自我实现等所有需求的地方。
一名多次见过张小龙的记者评论说,他更愿意活在自己能掌控的世界中,而对于无力去掌控的东西没兴趣。现在他可以掌控的东西越多,也就变得愈发的强大和自信。他穿着短裤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确保团队开发出的每一行代码和每一个产品细节都灌注了他的情感。虽然他还是会在私下和饭桌上讲各种黄色段子,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正变得更加沉默。
2012年7月,张小龙在腾讯内部做了8小时20分钟的演讲,178页的PPT,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讲,根本不给人提问和打断他的机会。里面谈到哲学和艺术,谈到性和暴力,对人性的理解,他说做产品就是要让用户爽,就像上帝一样。次年1月,微信用户数突破3亿。
演讲片段在网上被无数人传阅,并成为移动互联网上跟雷军语录一样重量的产品圣经。至此,张小龙或主动或被动地完成了自己“产品教父”之路。
在微信内部,员工视其为精神领袖。Kink是微信的设计总监,他告诉《财经》记者,自己所有的理念和评价标准都来自于和张小龙共事的过程。虽然张小龙从不说他的标准是什么,但他会告诉你他对事情的看法和评价,告诉你应该坚持做什么才是对用户有价值的,他们则需要感受到这个标准,并将标准转头传达给他们的员工。
张小龙用一种没有管理方法的方法塑造了一个团队。他们是当今中国互联网最骄傲的一群人,他们价值观相同,拥有一整套张小龙式的思维方式——要简单、低调永远只关注事情本身;他们认为自己从来不在方向上犯错误,只在产品细节上争论;他们自称对其它巨头一无所知,对腾讯也是一只半解;而他们所做的事情毋庸置疑,就是在改变世界——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几年前百度的鼎盛时期。
曾鸣说,张小龙看到一个很蠢的方案时,他会盯着自己说,“Lake,你应该多读点书啊。”当曾鸣看到一个很蠢的方案时,他会问他的下属,“你确定你这个流程会让你很爽吗?你不会把自己搞糊涂吗?”
他们甚至用“优雅”一词来形容正在做的事情。“要优雅地做产品——不复杂、冗余,不会消耗更多的资源。”Kink说,微信和其他团队不一样,微信是彬彬有礼的、理性的、中立的,功能上和产品特性上是如此,对内对外沟通的态度也是如此。偶尔,他们会希望用另一种隐秘而闷骚的方式赋予整个产品以态度和情绪。
很多人都记得微信3.0版本中的开机画面——黑色背景下,红色的霓虹灯拼成了迈克· 杰克逊的剪影。为什么不用传统的黑白色?因为要表达内心激情和热血的状态。Kink说,这种感觉他们找了很久。直到一天晚上,张小龙扔给他一把自己跑车的钥匙,说,“你们去我车里,我已经找到这个感觉了。”当时车库很暗,车发动起来,音乐响起,视野中是整片的黑暗,只有车的信息窗和车灯所照射之处,发出一片红色的光晕。“你不在跑车里听MJ,你不在高速上开80、90迈,你是感受不到那个状态的。” Kink说。
“这就是屌丝设计师第一次开跑车的心情。”曾鸣在一旁补充。
连接一切,包括商业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对于技术和产品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视,而变现渠道也变得无比畅通,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世界中,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胁迫着向前走。艺术家们可以选择让商人站在背后,替自己掌控产品的命运,也可以选择让自己学会像商人一样思考。
现任微信支付联合产品部副总经理吴毅将张小龙比喻为一名想拍出完美大片的导演,他不是不能接受广告的植入,而是不能容忍生硬的植入,因为生硬会破坏完美。吴毅曾是财付通的助理总经理,他描述,三年前第一次见张小龙,张就在思考如何用支付联系微信和商业。“他并不排斥完美的合作,比如QQ音乐、QQ邮箱、支付。”
微信早期,张小龙负责产品,而如何接入第三方商户,如何拓展线上到线下等商业化规则,由腾讯电商副总裁戴志康负责,就连支付也是交予财付通团队来做。
还记得Foxmail的故事吗?张小龙曾经失去了他的艺术品,对此他非常敏感。2012年底Pingwest创始人骆轶航撰文说,微信商业化过慢的症结在于张与戴之间的内部分歧。
在此之后发生的戴志康离职,微信支付从财付通剥离并入微信,以及今年7月微信事业群的独立等一系列事件,你或许可以看作张小龙已有了选择——既然微信商业化不可避免,那就由微信团队自己来主导商业化。这同时也意味着以马化腾、刘炽平为代表的腾讯高层作出了选择,他们选择将商业化交给张小龙,并赋予他全权。
对内把握商业化的控制权。对外,他试图建立一整套新的体系来处理好艺术和商业的关系。举例说,腾讯内部曾有120个项目在排队接入微信,而微信的要求是先跑一个半月的数据,然后按照数据筛选。
“微信把开通什么功能,接入什么合作对象这些商业行为纳入到了产品的一部分,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产品是商业的一部分。”一位腾讯内部高层人士告诉记者,你可以将之理解为商业化的价值观,以及艺术家的方法论。
曾鸣说,他们的原则是在不增加微信的复杂度下,让商业化从产品的创新中产生,而不是被商业割裂为利益的集合体。
即便到了今天,微信的商业策略也被认为是相对保守的。一名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评价,张小龙对待商业化正在经历一个从逃避到试探到主导再到适应的过程,他从不把话说满,做不到的他肯定不说,做得到的他也不见得说。
微信的商业化承载了整个腾讯转型的大理想。从目前来看,它被分为了三大步——增值服务、电商和O2O。现在它只完成了第一步,而公众号则可以让微信同时实现后两步。曾鸣说,未来微信会开放更多的入口,也会提供所有商家所期待的流量入口。
评论家们曾经以为微信只是导流的工具,而现在微信借助公众号,将腾讯强大的线上营销能力和线下商业进行连接,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线上+线下生态,在这个生态中将诞生电商、O2O、健康等各种小生态。微信和 QQ的差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如实体经济对阵虚拟经济,而后者只是前者的7%不到。
过去张小龙习惯站在商人后面,而现在他到了第一线,走上了马化腾走过的那条路——同时做产品和商业的引领者。但商业的利益重大而复杂,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以想象,张小龙还会选择继续沉默。
张小龙的大学室友曾回忆说,他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宿舍外的池塘钓虾,如今他处理复杂事件的方式还是一样——一个人打高尔夫球,只是排遣烦恼的方式越来越高级。
一位接近张小龙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如今身为腾讯高级副总裁的张小龙每周要去深圳参加例会,他总是以“起不来”为借口不去,马化腾说,“以后让我的秘书叫你起来。”后来张小龙又说“路上太堵,怕赶不上”。于是马化腾每星期都派车来接张小龙,直到他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张小龙就这样有些不情愿地,半推半就地走出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