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正在伊拉克西部和叙利亚高歌猛进的“伊拉克和叙利亚伊斯兰国”（下称ISIS）向美国发起直接的挑战：一段视频中，被俘的美国记者詹姆斯·福利身着关塔那摩的橙色囚服，被一袭黑衣的男子斩首，以示对美国空袭伊拉克的报复。如果视频内容属实，这将是ISIS第一次公开杀害美国人。

　　总统奥巴马为美国对伊拉克空袭所设定的严格界限似乎一触即破。奥巴马在犹豫多日后终于授权了美军自2011年从伊拉克全面撤出后的首次军事行动，他向国会说明，“此番军事行动将把持续的时间和规模都限制在仅仅足以帮助伊拉克军队收复和重新控制重要的基础设施之内。”

　　这种克制充满了风险，且未击中此轮伊拉克危机的命门：由于整个阿拉伯世界持续动荡，尤其是叙利亚内战造成的无政府状态，让ISIS从资金、作战能力到控制地盘迅猛发展，继塔利班、基地组织之后成为又一个对全球安全造成威胁的恐怖组织。

　　美国前驻伊拉克大使克里斯托弗·希尔坚定支持美国扩大在伊拉克的作战任务，以摧毁ISIS为目标，“目前不仅是伊拉克受到威胁，整个地区也是岌岌可危，最后还会波及美国和其他国家。”

　　——编者

　　凭借巨额的资金来源、强大的作战能力和不断扩张的地盘，伊斯兰极端宗教组织“伊拉克和叙利亚伊斯兰国”（下称ISIS）6月初占领了伊拉克北部重镇摩苏尔后，陡然散发出巨大寒光。

　　就在8月初，白宫似乎还没有把这个已控制了伊拉克西部和北部的极端组织太当回事，称ISIS尚不构成对美国的威胁；不到半个月，ISIS就向美国提出直接挑战。8月19日，ISIS公布一段视频，被俘美国记者詹姆斯·福利身着关塔那摩的橙色囚服，被一袭黑衣的男子斩首，以示对美国空袭伊拉克的报复。

　　如果视频内容属实，这将是ISIS第一次公开杀害美国人，也被视为对美国的直接宣战。

　　在这段血腥的视频之前，ISIS已经在网络上散布了不少视频画面：在黑色的旗帜下，宣讲回归伊斯兰正统的必要性、对西方社会的仇恨……乍看起来ISIS与基地组织无异。

　　然而仔细研究，2014年6月29日宣布建国的ISIS有着更高远的政治目标，以及实现这一目标的严密组织。

　　巴格达迪现身

　　建国，并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首次尝试，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也曾于2011年9月宣布在也门南部城市津吉巴尔建立“伊斯兰酋长国”。不过，ISIS这一次走得更远。

　　基地组织半岛分支和北非分支在ISIS宣布建国后纷纷发来贺电，以示精神上的支持。有不少派别组织表示愿意效忠ISIS，追随其领袖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实现这些伊斯兰极端原教旨主义者复辟哈里发王国的梦想。

　　巴格达迪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此前很少公开露面，但在宣布建立“伊斯兰国”的第六天，网络上发布了一段视频：这个神秘领导人身处摩苏尔的一个清真寺内，向其部下及清真寺内的教众宣布：“尽管我不是你们当中最好的，但我已经成为你们的领袖。”

　　自称“先知穆哈默德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巴格达迪还在视频中号召全世界的穆斯林都向他效忠。ISIS发言人阿德纳尼称，伊斯兰国建国让西方国家颤抖，并敦促各地臣民拒绝来自西方的垃圾。

　　巴格达迪是一个在伊拉克土生土长的宗教狂热分子，在美国入侵伊拉克后被关押进美军监狱，他的思想在这期间变得更加极端，扬言要将其他教派的穆斯林都赶尽杀绝，这也导致了基地组织等其他伊斯兰极端组织与其渐行渐远。

　　本来，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本意是现代化伊斯兰，使伊斯兰社会的习俗和信仰与现代化社会相结合，但ISIS却将暴力与仇恨引入了其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王国的理想，成为继阿富汗的塔利班和本·拉登的基地组织后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又一颗毒瘤。

　　石油与保护费

　　ISIS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伊斯兰极端组织，至少也是最富有的之一，华盛顿近东政策研究所研究员迈克尔·奈特这样认为。

　　传闻说ISIS拥有的总资产超过20亿美元，这个数字很难证实，不过每天约有200万-400万美元收入被研究学者认为是比较合理的范围。

　　石油收入是ISIS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前身“伊拉克伊斯兰国”大约五年前就在伊拉克北部开始经营。现在ISIS控制下的油井每天大约有3万－4万桶产量，以低于市场均价向周围邻国贩卖。

　　此外，ISIS还占领了叙利亚东部的一些炼油厂，生产一些初级石油加工产品，他们用卡车将这些产品走私到周边的库尔德人控制区以及土耳其、伊朗、约旦等国，再销售给终端买家。

　　伊拉克能源研究所前所长、布鲁金斯学会多哈中心的访问学者卢埃·卡提布测算出类似的规模：每天石油产出大约能够为ISIS带来200万美元的收入，全年折合7.3亿美元，“这些资金足以支撑ISIS的地面军事行动”。

　　ISIS在伊拉克北部节节胜利，伊拉克政府却显羸弱，人们开始担忧整个伊拉克的石油财富都会被ISIS收入囊中。

　　不过，卡提布认为担心是多余的。伊拉克的产油区主要集中在南部，ISIS一旦攻占了这些油田和炼油厂，需要大量熟练掌握技术的雇员和工人完成生产任务，此外还需要通过石油管道将这些产品出口到其他国家，以ISIS当前的能力无法完成这样的事情。

　　特别是一旦ISIS控制了伊拉克的输油管道，这些管道将立刻成为美国人的空袭目标。奈特也注意到至少目前ISIS对获得伊拉克东南部的石油基础设施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

　　ISIS的另一个营收来源是以黑手党的手段逼迫当地商人缴纳保护费，这些保护费被冠以伊斯兰国“税收”的名义。在叙利亚东部的拉卡市，ISIS将当地的信贷银行征作税收机构，做生意的商人每两个月需要到银行缴纳20美元的水电费，可以收到盖有ISIS印章的收据。当地商人似乎也并不排斥——比起之前需要给阿萨德政权官员行贿的费用，每两个月20美元的保护费并不算多。

　　在中东地区从事多年战地报道的伊拉克记者瓦利德对《财经》记者说，ISIS的短期目标是首先保持稳定的资金来源、尽可能拓展占领区、不断制造声势并吸引全球的伊斯兰圣战分子前来并肩作战，“这很切合他们目前的实力”。

　　谁在为ISIS作战

　　如果ISIS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参与伊拉克国内的教派和部落冲突，或许不会迫使奥巴马政府作出空袭的决定。有美国情报官员透露，目前总共有大约1.2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参与到了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内战当中，这是对全球安全最大的威胁。

　　与叙利亚自由军的散兵游勇不同，ISIS麾下总共约有2万名作战人员，其中约四分之一为外籍武装分子，他们在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利比亚、叙利亚北部以及也门等动荡地区积攒了丰富的作战经验，拥有超强的战斗力。ISIS在2013年7月袭击阿布格莱布监狱，劫走大批极端分子，今年6月份又攻占了由数万名伊拉克安全部队守卫的伊拉克北部重镇摩苏尔和前总统萨达姆的老家提克里特。

　　ISIS内部还有一支由车臣人以及前苏联地区国家退伍军人组成的部队，规模约为200人，其中不乏参加过波黑战争以及车臣战争的老兵。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阿布奥马尔在叙利亚内战中树立了赫赫战功，在ISIS内部颇有声望。

　　ISIS还集合了不少萨达姆时期的军队指挥官和士兵，巴格达迪的最高军事顾问哈吉·贝克尔就是一名前伊拉克陆军上校。

　　ISIS仍在不断将宣示胜利的施暴视频和图片上传到网络空间，以招募更多的追随者。除了这一极端组织的惯用手法，ISIS还拥有杂志“Dabiq”，迄今，以电子版的形式分别于7月5日和27日出版了两期，其中有一线战事的最新报道，也有对ISIS理论体系的阐释和宣传。这本杂志被同时翻译成英语、德语、法语、俄语、阿拉伯语等版本。

　　美国战争研究所研究员哈林·甘比尔称，Dabiq的受众包括潜在的招募对象、未来的“伊斯兰国居民”以及ISIS的敌人们。这份出版物的目的不仅在于宣传ISIS的战略意图和思维逻辑，借此获得更多支持者，也在制造恐怖气氛，以此提高国际影响力，甚至在将来与国际社会谈判时也可以抬高筹码。

　　马仔发家史

　　美国的地面部队推翻萨达姆政权后，在伊拉克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和追捕行动，试图清剿萨达姆政权的残余势力。2004年2月，美国士兵在幼发拉底河河畔的费卢杰市进行例行搜查，他们在市郊一户人家抓住一个30岁出头的大胡子年轻人，并把他关进美国布卡军营的关押所里。直到当年年底，美国人从这个年轻人口中什么也没有拷问出来，就将他释放了。

　　一位熟悉当年审问过程的美国情报官员说，这个年轻人刚来时自称叫易卜拉欣·阿瓦德·易卜拉欣·巴德利。“在我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我们没有水晶球，不可能想到他在十年后会摇身一变，成为伊斯兰国的领导人。”他就是日后的巴格达迪。

　　显然，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是一个更容易让世人——尤其是穆斯林——记住的名字。阿布·巴克尔是逊尼派的创始人、阿拉伯帝国首任哈里发的名字，巴格达迪的意思是来自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人。

　　现年43岁的巴格达迪，出生在伊拉克中部萨马拉的一个贫困家庭。上世纪90年代，他曾在巴格达大学修习伊斯兰史并获得博士学位，因此ISIS的成员也习惯称他为“巴格达迪博士”。在2003年美国入侵之前，巴格达迪一直生活在巴格达附近，并在当地的一个清真寺足球队踢过球。

　　美军进入伊拉克后，巴格达迪同身边许多伊拉克年轻人一样，加入反美的行列。巴格达迪最初“挂靠”在基地组织，由于接受过高等教育，他并没有以战士的身份与美国人作战，更像是一个宗教领袖，在组织和宣传方面发挥作用。

　　从早年的反美生涯起，巴格达迪就主张以暴力方式清除其他派别的穆斯林，例如什叶派和雅兹迪派，这在基地组织的领导人中并不受欢迎。

　　2005年到2009年，巴格达迪再次在美国人的监狱中度过四年，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基地组织的高层领导人，思想变得更加极端。由于此间美军虐囚丑闻不断传出，美国迫于压力逐渐关闭关押伊拉克人的看守所，被视为“小马仔”的巴格达迪因此重新获得自由。

　　巴格达迪此时面对的是一个发展的新天地：美国对极端组织头目的打击取得重大突破，基地组织的领导人一个接一个被定点清除，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活动陷入低潮。受过高等教育的巴格达迪由此一举成为分支的最高领导人。

　　2011年叙利亚爆发革命，叙北部逐渐成为权力真空地带，巴格达迪将大批武装人员派到叙利亚北部与叙利亚政府军作战，既达到练兵的目的，也扩大了他个人的影响力。

　　随着羽翼渐丰，巴格达迪领导的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与叙利亚逊尼派反政府武装“救国阵线”产生了间隙，巴格达迪和“救国阵线”的领导人古拉尼都想将对方的武装力量置于自己的领导之下。巴格达迪不顾反对在2013年4月正式下令，将两个组织合并，ISIS由此诞生。

　　这一决定自然遭到古拉尼的抵制，基地组织全球领导人扎瓦赫里也明确表示反对，但这无法阻挡巴格达迪的野心，ISIS脱离了基地组织，成为一支独立的极端武装力量。在叙利亚北部作战的大批外籍圣战分子就在此时纷纷转投到巴格达迪的麾下。“当这些好战分子、圣战思想和恐怖手段结合在一起，天然就形成了一支可怕的军事力量。”瓦利德说。

　　《财经》记者此前在叙利亚北部阿扎兹镇采访期间，曾亲眼目睹了数辆叙利亚政府军坦克在阵地上被击毁的场景，一度认为是北约空中力量所为，直到在反对派大本营阿勒颇见过叙利亚自由军的指挥官后，才得知这些坦克正是被ISIS的武装人员用燃烧瓶摧毁，其地面作战能力可见一斑。

　　在叙利亚自由军中，也流传着关于这些逊尼派极端组织武装分子作战风格凶悍的各种传说：“他们打起仗来就像没有明天一样”，“他们从来不躲避子弹，相信真主会挡住射向他们的子弹”。叙利亚自由军透露出对未来的担忧，“等到我们革命胜利后，这些不怕死的家伙早晚会是我们的敌人。”

　　美国情报研究机构Stratfor的最新分析显示，ISIS最近又向叙利亚东部和北部派出了数百名武装人员，试图从当地武装手中夺取对Azaz和Mari两个重镇的控制权。近两周内，又有将近700多名叙利亚部落成员遭到ISIS的处决。

　　对全球的挑战

　　叙利亚内战带来的混乱和真空造就ISIS的迅猛发展，但其内在却是历史轮回的一个部分。

　　伊斯兰复兴运动的高涨往往伴随着西方基督教文明主导下国际体系的动摇和改变。

　　上世纪70年代，石油价格的暴涨使西方各国经济陷入衰退，许多穆斯林国家获得了财富和权力，并因此改变它们与西方国家之间的支配与从属关系。信心的增加给伊斯兰世界带来了一波伊斯兰复兴运动的高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在伊朗取得成功的霍梅尼革命。

　　2008年，西方再度爆发严重经济危机。同时，一场席卷北非和中东地区国家的群众街头革命风暴又重新点燃了伊斯兰主义者们的希望。具有浓厚伊斯兰背景的政党分别通过选举在突尼斯和埃及获得执政机会，秉持“圣战”路线的基地组织、索马里青年党、哈马斯，以及ISIS等极端组织在各自的地盘上则展开了针对异教徒的疯狂袭击。

　　突尼斯和埃及体现的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相对理性的一面——通过选举制度获得执政地位进而推行伊斯兰法，正在叙利亚和伊拉克上演的则是异常血腥的另一面。

　　从“伊拉克与叙利亚伊斯兰国”这一命名就可以看出ISIS挑战现有国际秩序的野心，这里所谓的“叙利亚”并不是地图上的“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而是大体上覆盖现在的叙利亚、巴勒斯坦、以色列、黎巴嫩、约旦等地的大叙利亚地区。阿拉伯国家传统上将这一地区称为“沙姆”地区，而在西方殖民时代，这一地区被称为“黎凡特”。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伊拉克和黎凡特地区均属于奥斯曼帝国的版图。战后，英、法两国通过一系列条约肢解了奥斯曼帝国，大叙利亚地区成为法国托管区，伊拉克则成为英国的委任统治区。奥斯曼帝国作为以泛伊斯兰主义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帝国，才是可以被ISIS接受的历史起点。

　　ISIS对西方的厌恶程度更甚于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组织形式也要比本·拉登一手创办的基地组织严密。基地组织所秉承的战略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西方社会内部，给对方造成致命打击，巴格达迪最大的不同则就在于寻求固定的国家领土，并有一套清晰的路线图。

　　从2012年起，ISIS的前身就开始定期发布年度报告，用数字和地理细节总结其行动成果：包括新设立的检查站、接管的城市、对敌方兵力的情报汇总，给敌人所造成的伤亡报告目录甚至细分到了是用路边炸弹还是用刀。

　　英国军情六处的前情报分析员英斯特尔称，ISIS就像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公司，有着清晰的结构、计划和战略。美国战争研究所也认为，ISIS是一个不容低估的军事组织，仅仅用反恐的手段和战术对付ISIS是远远不够的。

　　ISIS的终极目标是在包括巴勒斯坦、约旦、黎巴嫩、叙利亚的沙姆地区和伊拉克的领土上，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哈里发王国，并实行严格的伊斯兰教法。为重新建立伟大的哈里发，ISIS不仅反对西方，伊拉克的库尔德人、什叶派穆斯林、雅兹迪人等等，所有与其持不同信仰和价值观的团体都是死敌，只有圣战才是建国的唯一途径。

　　它的野心还在不断膨胀。6月29日宣布建国后，ISIS公开宣称打算在五年内占领西亚、非洲北部和中部（南至喀麦隆、肯尼亚等）、中亚地区，还包括欧洲的西班牙、葡萄牙、巴尔干半岛、克里米亚等地，以及巴基斯坦、印度和中国新疆等地。

　　一名叙利亚外交官对《财经》记者说，“如果这个时候国际社会还不能够团结在一起，制止这种势头，未来的受害者将不只有叙利亚和本地区的周边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