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一生/文
即便我们知道1894年甲午战前,中国的工业化投资总额7770万美元,仅为日本同期8.6亿美元的9%,是导致甲午战败的基本原因。但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被洋枪洋炮打开国门后、同时起步的两个东亚国家,中国怎么会一下子落后了这么多?日本人的拼命精神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实际上,在人类近代史“万花筒”般变化的背后,隐藏着“应激突变”的深层逻辑。
屠杀逼出来的“英国工业革命”
很少有人注意到:彻底改变人类近代史步伐的“英国工业革命”,并非如过去所说是圈地运动、重商主义、君主立宪、手工工场和行业工会等因素共同孕育出来的“硕果”,而是被一次鲜为人知的屠杀逼出来的“突变”。
进入大航海时代后,荷兰和英国是当时东印度香料贸易的两大巨头。胡椒、桂皮、丁香等利润率高达800%的亚欧香料贸易,让荷兰人萌生了独霸东印度香料贸易的邪念。1623年,荷兰人以“发现英国商馆的日籍雇佣兵来荷兰商馆探察可疑”为借口,逮捕了英国商馆的20人,严刑拷问“证实”他们“准备袭击荷兰商馆”后,这20人全部被荷兰人杀害,史称“安汶岛屠杀”(Amboyna massacre)。
此后,英、荷交恶冲突公开化,英国人被赶出了东印度香料市场。于是,英国女皇全力支持成立、并招募了大批股东投资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失去了生存空间。英国人被逼无奈,不得不开始转营荷兰人不愿意做的生意:贩卖印度“印花布”到英国和欧洲。虽然印花布的利润不到香料的一半,而且货重压舱、运输成本极不合算,但鸡肋也总比没有强。
在此后的70年中,廉价、轻薄、柔软、颜色鲜艳、染色方便、用途广泛的“印度印花布”,慢慢成了英国和整个欧洲不可或缺的进口纺织品。斗转星移,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带来物美价廉的印花布和可观利润的同时,也运来了印花布对英国毛纺织业的致命冲击。
特别是在70年后1697年开始的三年中,英国的印度印花布进口量突然成数倍增长,终于将英国毛纺织业者逼入绝境,人们的愤怒和忍耐达到了极限。工人们成群结队地走上伦敦街头游行示威抗议、推倒了东印度公司的围栏、掀掉了该公司办公楼的屋顶……示威民众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最多时超过了5000人。
英国国会迫于压力,于1700年通过《印花布进口禁止法》,但该法不仅没有阻挡住印花布的热潮,反而刺激了走私和大众对印花布的饥渴。20年后的1720年,英国国会不得不再一次通过《禁止使用印花布法》,穿一件0.5英镑的印花布裙子,会被罚款200英镑。
在这整个过程的几十年中,英国的毛纺织业的生存受到了不断加大的外来压力,印度印花布就像那把“达摩克利斯剑”,一直高悬在英国毛纺织业者头上40多年之久,让他们心神不安、彻夜难眠,飞梭发明人钟表匠约翰·凯伊自然也在其中。
在千方百计、无论如何也要通过改进毛纺织机器,来战胜印度廉价劳动力织出来的印花布的长期努力中,“飞梭”(flying shuttle)——这一彻底改变人类文明史的技术突破,终于在33年后的1733年问世。它当之无愧地成为英国工业革命的始点。
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人们已经耳熟能详:飞梭将织布机的速度提高了10倍以后,很快导致了“纱荒”。于是1761年英国“艺术与工业奖励协会”两次悬赏,征集纺纱机的发明后,从飞梭问世又经过了31年漫长的岁月琢磨,1764年英国兰开郡纺织工詹姆斯·哈格里夫斯的“珍妮纺纱机”才终于问世。此举又将“纺”纱的速度提高了几十倍。随之,“纺”与“织”的生产效率互动和需求推起,让整个世界为之地覆天翻。
总之,“应激”所焕发出的英国人超常的能力发挥带来的“突变”,才是英国爆发工业革命的本质。
“应激突变”催生的奇迹
一个国家的“应激反应”,就像人体在受到病菌攻击后白血球突然大量增加的所谓应激效应。也很像人造钻石的制作过程,石墨会在2300℃、15万-18万个大气压的高温高压条件下变成钻石。温度和压力过强,石墨会变为气体;过弱则变不成钻石。
这种由于外界威胁突发的应激能力,日语中说“火事の力”(火场出蛮劲)、中国有“兔子急了咬人”,英语中有“A dog will leap over a wall in desperation”(狗急跳墙)。人类近代史上,一共发生过四次重大的 “应激突变”:1.英国 “第一次工业革命”;2.欧洲向美洲大陆的移民后创造出的无限活力、创造力和生产力;3.日本明治维新;4.中国改革开放。
明治维新:“开港压强”下的奇迹
近代东亚表面上完全相似的中日两国,其应激压强却有着天壤之别。在1859年至1867年的八年中,开港对日本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海啸。1867年日本的出口额达到1209万美元,是1859年255万美元的4.7倍,相当于每年增长21.3%。同期的进口,从1859年的60万美元增加到2167万美元,增加了36.1倍,相当于年均增加56.6%。出口商品主要是生丝(75%)、蚕卵纸(3.9%)和茶叶(16%)。进口商品主要是棉纺织品和棉花、毛纺织品,以及军舰等军火。
日本著名经济史学家安藤良雄先生,把这种摧毁日本幕府封建体制的压力称为:“经济炮弹”。它所造成的冲击,用灭顶之灾来形容也不过分。
出口的迅速增长,导致了日本国内固有经济结构的急剧变化,许多原本就短缺的生活用品大量流向海外,特别是由于欧洲蚕虫传染病受灾引发欧洲蚕丝价格飞涨,导致欧洲蚕丝价格上涨8倍后,日本的生丝出口最高达到99%。物价的上涨和商人阶层的越来越富有和强大,导致商品更多被商人买走,以致江户(东京)这样一个100万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大都市圈,甚至出现了生活品短缺,连“将军”家里都没有丝绸衣服穿了。德川幕府不得不颁布《五品江户转令》,要求生丝、杂谷、水油、蜡烛、和服这五种商品必须先满足江户城的供给后,再行出口。这当即受到日本商人和洋人以 “政府垄断妨碍自由贸易”为理由的强烈反对,实际上没能实施。
当时日本国内的商品价格,随着国际市场价格水涨船高之后,日本棉花种植业几乎全军覆没,这给当时占日本农业人口三分之一的棉农造成毁灭性打击。许多人沦为流浪者、佃农或雇工。11.5%以上的贫苦农民进入城市成为劳动者,劳动者人数的增加使开港后的工人工资几乎降低了一半。
生丝和茶叶的生产迅速增加,让部分农户成为富农、富裕蚕农的家庭收入增加了10倍。但生丝的大量出口却造成日本丝织业产量的锐减、甚至停业,六年时间里丝织业的重要产地西阵,就发生了两次织工暴动。
进口英国洋布的大量增加,让日本的国产棉布的产量下降了约50%,织布业开始转向使用物美价廉的进口印度棉纱;引进欧洲纺织机械的纺织厂相继开业。这反而避免了日本像中国和印度那样,在英国“洋布”的冲击下民族纺织工业迟迟不得成长。
与1859年相比,1867年日本国内茶叶的价格上涨了100%;同期生丝的价格上涨了200%。跟随其后,大米(3.6倍)、大豆(5.2倍)、菜籽油(4.6倍)的价格也都随之上涨了3倍至5倍。物价飞涨,导致当时日本国内民怨沸腾,成为民众拥戴强藩武士“倒幕攘夷”运动的重要社会基础。
封闭了230年后的突然开港,把日本放到了烧烤的炭火之上,谁也不知道对外贸易的猛增,最坏会导致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像过去那样生活。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开港前四平八稳的社会生活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人类的巨大潜能被一下子调动起来,全力拼搏在数十年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创造并积聚着社会财富。
日本的外贸应激压强(人均进出口额/人均GDP)1859年只有0.14%,五年后的1863年达到1.56%,增长了11倍;1867年达到6.56%又比1863年再增加4.2倍。日本开港通商后的应激压强八年中整整增大了约47倍。
中国:“体感压强”飘飘然
与日本开港后受到的“应激压强”的惊涛骇浪相比,中国几乎是一池平静的湖水。
鸦片战争前的1837年,从英国JM商会的对中贸易统计数据看,中国的进口有不断增长的趋势。所以,英国人才下决心即便“流血牺牲”,也要砸开中国的大门。
但1845年《南京条约》实施以后,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鸦片和英国“洋布” 的进口增长速度反而有所放缓。这主要由于中国国内土产鸦片种植数量的迅速增加;以及中国贫苦大众还是买不起英国洋布。
开埠早期,中国的进口不升反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走私(特别是鸦片走私)的猖獗。据英国领事雷顿(T.H.Layton)估计,1846年仅厦门一地走私就占约13%;广州港正常缴纳关税的比率仅占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
1851年英国对中国出口棉花4.3百万包、棉布114.9百万码(1码=0.9144米);1860年棉花8.7百万包(比1851年年均+8.1%)、棉布222.9百万码(年均+7.6%),棉花进口的增长率高于棉布进口。比之1860年以前的十年,1860年至1870年的十年间,不论棉花还是棉布进口增长率都在下降,其中棉花的下降速度更为显著。这让不惜刀兵相见、也要打开中国市场的英国政府和英国商界,大惑不解。
1847年,英国政府议会设置的专门委员会、为此提出的一份研究报告,虽然相当冗长,却几乎不得要领。1852年当时的香港总督米歇尔(W.H.Mitchell)提出的另一份报告书也称:英国向中国的棉布出口数量,一直比人口少于中国一半、而棉纺织业曾经异常发达的印度少50%的主因,是中国人的棉布长年自给自足,且价格比英国机织棉布便宜。这份报告在六年以后的1859年才送到议会手中。
南京条约后中国的进口不振,除了中国土布还是相当便宜以外,以下两大因素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英国人的注意:第一,始于1851年的太平天国农民暴动,使中国南方六省的半壁河山陷入战乱,整个流通、运输渠道受到了极大的干扰;第二,太平天国这样超大规模的农民暴动,使此前中国农村的绝对贫困愈演愈烈。进口洋布的很多优点主要是针对民众而言的,官宦和有钱人家的服装依然会以绸缎为主,而贫苦大众只要自己织布可以遮体,绝无高价购买洋布之闲心。就是说,有钱的不买、没钱的买不起。
当时熟悉中国情况的JM商会代表,在英国国会作证:“贸易受到限制,主要是由于政治方面的障碍”后,“为商人开道、保驾护航是政府的责任” 的典型“重商帝国主义”的政府立场,促使英国以“中国政府不续约南京条约”为契机和借口,1856年英法联军再次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
1864年以后,英国的对中国出口比之前确实有所增加,但那既不是诉诸武力的硕果、也不是英国的洋布比以前更结实、更便宜,而是太平天国动乱平定后中国市场本身的恢复。
这就导致中国1843年“五口通商”后的15年中,开港后的进出口增加所形成的体感压力,几乎没有明显地增加。当时中国的“人均应激压强”异常微小,从1843年0.026/10k,增加到1845年的0.073/10k仅增加了2.8倍,开埠15年后的1858年0.088/10k,比1845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以至可以忽略不计。这导致日本开港通商后受到的应激压强为中国的23.4倍。
对当时中国的普通民众而言,“虎门销烟”、“鸦片战争”、“三元里抗英”、“南京条约”和“五口通商”等,在今天看来无比重大的历史变故,在当时不过是多了一个“遥远的传说”,对他们自己数千年来男耕女织、慢条斯理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冲击和影响。
拥有庞大人口基数的中国,就像一头体型硕大无比的草食恐龙,在它缓慢行进的过程中,即便碰到些磕磕绊绊,对硕大的躯体而言也几乎无足痛痒。因此,中国百年积弱的根本原因,是开港之初的“应激压强”过弱、国民大众在对外开放中受到的体感生存压力过小。以致创办复旦大学的马相伯先生感叹:“我是一只狗,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不是中国人不愿意醒,也不是马相伯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叫声太弱,而是绝大多数中国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即便听到了一丝蝉鸣鸟语,也会觉得远在天边、无关紧要。
曾经创造过灿烂物质和精神文明的中华帝国,虽然同时直面汹涌澎湃的工业革命大潮,却远没有像日本那样体感到剧烈的“震感”。广州人照常在烟榻上吐着烟圈;北平人依然品着大碗茶、吃着炸酱面;慈禧太后张罗着过生日;地主乡绅忙着兼并土地、戏院青楼……
悠悠帝国,直到连为太后祝寿新修的园子都被洋人付之一炬之后才如梦初醒时,日本已经在1905年前后快马加鞭地完成了工业革命,而中国的工业投资总额却比日本少了11倍之多,甲午战争怎么可能打赢呢?
在还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能拼尽全力奔跑之前,先不要刻薄地抱怨无辜的脚和鞋子。中国清朝末年开始的百年积弱,是中国人口超级大国基因等导致的开放应激“体感压力”过弱、没能激发起中国国民潜能的超常发挥所致,并非其他任何偶然因素能为。进入到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面对与周边国家100倍的收入差距所形成的巨大“应激压强”,果敢地踏入改革开放,照样创造出非凡的经济高速增长,不逊于任何异族他人。
作者郝一生,原为东京大学经济学部客员研究员、日本法政大学经济学部客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