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例“毒地”治理困局

本文来源于 2014-11-03 13:5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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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近年来中央政府不断加码要求各地加快污染场地修复进度,环保部也陆续下发了多份督导文件,预期未来将有更多土壤修复项目涌现,示范项目的教训应为各地所鉴

文 《财经》记者 高胜科 | 编辑 yanqi

2014年10月13日晚,时针已划过20时,毗邻北京南五环的北京焦化厂污染土壤修复项目施工现场,亮如白昼,尘土飞扬。数十辆红、绿两种颜色的重型卡车满载渣土从厂区东门鱼贯而出,门口外等待入厂载土的卡车也排成长龙。双向行驶的卡车数量之巨,瞬时让东西走向的化工路交通拥堵长达几公里。

北京焦化厂原址仅生产区就有135万平方米,是中国迄今最大的焦化类污染场地,也是与首钢旧址齐名的北京两大污染场地。历经40多年的化工生产,厂区土壤遭受严重的化学有机物污染。根据该场地的环评报告,污染物不同程度分布在表层土至地下18米深,主要污染物为多环芳烃、苯系物和萘,均对人体有害,可致中毒,其中前两项是公认的强烈致癌物。

北京市政府将该地块规划为建设保障性住房,污土修复项目于2013年招投标后正式启动,成为国内首例正式启动的大型化工类污染场地治理工程,极具全国示范意义。

然而,国内尚无成功案例可循,两家施工联合单位均首次承接大型污染场地修复工程,施工过程中污染物挥发到空气中产生的异味,引起周边小区居民的持续抵制,亦在业内引发技术路线争议,被质疑工程带来二次污染问题,由此项目不得不采取间歇式施工。又因一系列标准缺失,环保部门监管执法也深为困扰。

此次示范项目尴尬处境的背后,折射的是目前污染场地修复行业的共性难题,最亟须的相关行业标准体系明显缺位,治污环保工程的管理程序与机制也不完善。

技术争议

北京焦化厂曾是国内规模最大的炼焦化学工业企业,生产焦炭、焦油、苯、沥青、萘等40多种化工产品。1998年因环保问题结构调整,至2006年底全部停产。自2007年起,对该场地的风险评价调查纳入北京市政府的规划并逐步实施。之后,修复建设方案用了四年才通过专家评审。

在2013年1月,北京市保障性住房建设投资中心发布的该修复工程的招标公告显示,一期工程需修复的土壤范围为34.2万平方米,土方量预计153万方。“未来还将展开二期和三期工程,会陆续进行招投标启动修复。”北京市保障性住房建设投资中心焦化厂污染土壤治理项目负责人张涛说。

北京鼎实环境工程有限公司(下称鼎实公司)与中石化第五建设有限公司组成的联合体中标,采用以修复周期短、见效快的热脱附技术,即通过对土壤物理加热、升温方式,让污染物挥发并与土壤分离,释放出的污染物再采取活性炭等集气吸附、统一收集处理后再进行排放。

工程采用鼎实公司自主研发的全自动污染土壤热脱附系统,这也是该技术的首战。“中国对土地再利用的时间需求更迫切,预期该技术在国内未来十年内大有应用前景。”鼎实公司副总经理兼总工杨勇说。

多位土壤修复专家却不认同。“热脱附技术曾在国际上广泛应用过一个阶段,技术较成熟,但缺陷也比较明显,施工过程管控难度高,成本相对较高,属于国际上逐步被淡出的技术。”一位业内专家说,国外目前转向原位修复的微生物降解法等技术的应用,但耗时较长。

今年5月环保部发布的《污染场地修复技术应用指南》对热脱附技术评价为,能高效去除有机污染物,去除率可达99.98%以上;缺点是能耗大、成本高,对处理土壤的粒径和含水量有一定要求,且尾气回收难度高,处理时会产生更多尾气或危害更大的污染物,容易产生致癌物二英。

中国环科院土壤污染与控制研究室研究员谷庆宝表示,任何一种修复技术均有利弊,要看工期长短、土壤性质、污染物浓度等因素,来综合评判采取哪种技术方案更适宜。而中国人民解放军环境科学研究中心高级工程师朱勇兵则认为,国内大型化工、焦化类污染场地修复的最佳选择应是并用多种修复方法,以打破任一技术方案均有的局限性。

热脱附成本高的原因是,要用天然气加热,并采取催化高温燃烧措施。焦化厂修复项目施工联合体技术部经理刘燕臣表示,修复资金中标价6亿元,但该技术的平均成本涉及公司商业机密还不便公布,而且工程未完工,无法统计出平均值。

一位资深业内人士透露,详细的施工方案经专家委员会评审通过,但如严格按方案施工,成本明显不够,“修复公司均以盈利为目的,为降低成本,对该项目的低浓度污染土壤不打算做修复,仅翻抛出来,通过大范围搅动和晾晒,让污染物转移挥发至大气中,实现低成本运作模式”。

该说法遭到了施工方、甲方建设单位等各方否认。杨勇表示,所有污染土壤都要经过预处理,项目施工后已陆续建设了五个膜结构、封闭式大棚,每个大棚均配置尾气处置装置,预处理均在大棚内实施,不存在“不治理”情况。

修复资金全部由北京市政府出资。张涛称,甲方建设单位向施工方按进度拨款,“不存在钱不够而偷工减料的问题,保障房属于配套的社会公益性质,不同于普通商品房建设,必要时我们可以向市政府打报告来解决问题”。

监测纠葛

在去年项目动工后,仅一墙之隔的双合家园小区居民,经常会闻到来自施工现场的强烈异味。根据居民统计的《双合环境日志》,气味集中于“刺鼻的焦煤、煤油味”、“燃烧毛毡味”等,时间长了有令人恶心、头晕等反应。《财经》记者多次实地调查时也有阵阵难闻的味道钻鼻而来。

尾气回收是热脱附技术的控制难点。按施工方技术流程,在封闭大棚内预处理后的土壤,如未达标,则送至热脱附设备中,挥发出的污染组分随烟气经过除尘、冷却、活性炭吸附等单元处理。然而,主要吸附污染物的活性炭,容易达到饱和点,“而加热工艺相当于把饱和的活性炭一同加热,让污染物倒流或直接挥发至空气中,相当于污染转移了,治污并不彻底”。上述业内人士分析。

杨勇不同意此说。他解释,该工程专门设置了活性炭饱和自动报警仪器,如果系统饱和报警,会对活性炭及时更换,废弃的活性炭送至有资质的单位进行安全处置。

周边小区居民已多次向北京市及朝阳区环保局投诉。环保部门调查的定论是,异味来自施工现场。一位介入调查的北京市环保局人士称,刚入住的居民对异味更为敏感,污染物萘的味道最容易闻到,“可能在施工过程中存在没完全按要求去操作”。

污染土壤被清挖和搅动过程中,一些污染物已开始挥发,而升温加热过程又加速了多种污染物释放,整个修复过程中不可避免有污染物的二次产生与排放,异味只是表征之一。

施工发生异味事件是行业内的共性难题和遭遇。杭州农药厂污染场地目前仍在修复,技术方案中包含热脱附技术,在2012年修复启动后至今,因散发异味问题持续遭到周边小区居民的抵制,并为此屡遭停工、整改。原计划整个工期不足一年时间,结果两年里只完工了三分之一。

在北京焦化厂项目上,因为针对污染物的细化监测标准缺失,施工过程出现的有害物质无从评判,几方各执一词:施工方、监理单位、甲方建设单位承认有异味事实,但坚称已达到现有标准排放;居民认为污染物已威胁到人体健康;环保部门认为无从判定、很难监管。

排放监控是针对无组织排放和固定排放源的。对于无组织排放,施工方与监理方每天通过快速检测仪器分别布点监测5次和2次,还辅以厂区在线监测仪器。对固定排放源,受委托的中国环境科学院与第三方检测机构,以及环保部门也进行抽检。两种监测结果施工地均达标。

9月底,居民集资购买了快速检测仪器在小区内也进行无组织排放监测,数据与厂方快速检测自检结果有差异。

上述北京市环保局人士指出,严格来说,这些数据仅能作为参考值。各方监测能力有限,环保局的抽检达标结果只是定性分析,而非定量结论。居民与厂方的快速检测设备要按照布点、采样程序的合理性,并进行校准与人工比对,否则检测数据也不准确。况且,上述多种检测的检测指标是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常规项目,以及非甲烷总烃、苯、苯并(a)芘等几个有限的特定指标。现有国家标准并没有萘、多环芳烃等特征污染物的检测指标。

热脱附技术也有产生二英这种致癌物的风险。二英监测更是难题,无法实时在线监测,即便抽检进入实验分析,在国内仍有很大难度。焦化厂施工方、监理单位均坦承,未对此项监测。

今年2月,环保部发布《场地环境监测技术导则》,其中对治理工程空气环境检测做了点位布设、采样原则等要求,但是,无污染限值细化规定,且并非强制实施。

焦化厂项目监理单位负责人樊有旭说,在缺乏国家标准情况下,为便于更好监管,通过个人及行业经验,自定了监管标准。比如,快速自检仪器和现场在线监控设备无法适用于国家标准,厂区自定《焦化厂大气污染快速监测管理办法》,分级设置标准,作为每天无组织排放的快速检测依据。但此举也受到居民质疑,认为自设标准易达标。

上述北京市环保局人士称,有异味的可能只是部分污染物,另有一些毒性更强的污染物在搅动翻抛过程中出现,很可能是没味道的。但受限于监测能力与标准缺失,无法测得是否达标,长期暴露会有更大风险。

延宕僵局

自今年5月,该项目多次被责令停工。停工是为了满足居民诉求,同时要求施工方组织修改相应的方案,最大限度减少异味扰民问题。但具体减少到何种程度,还无法量化。

北京市环保局污防处副处长许艺凡表示,该项目为“新事物”,是特殊的环境治理项目,设备装置也均为临时性,完工后要拆除,因此未纳入到环保局的年度计划,也没实现联网监控。在大气排放的监管职责上,根据现有国家标准均达标,因此环保局没有任何法律法规依据令其停工及其他处罚。

然而,5月和7月,该工地分别全面停工过,为加快施工进度,施工方今年在原有的热脱附设备基础上,又新增了两套设备,但从8月底至今设备没能正常运行。“随时得全面停工对工程进度的影响是致命的,本来就任务量大、工期紧。”刘燕臣说。

张涛对“底气不足”的停工处罚颇有意见,“土壤修复是环保局要求开展的重点工程,施工方案也经过环保认可,我们也按要求做了,现在不是因为超标排放,只因为其他原因让工程说停就停,有失公平。”

对此,许艺凡解释为,信访居民一直要求环保局作为,环保部门主要领导出面接待并高度重视。

其实,该工程自诞生就不顺,最初确定的方案是将污土转移异地处置,但因处置点所在地政府不同意,被迫改方案在厂区内处理。这导致原计划去年5月1日施工,拖延了三个月,8月才入场施工。

工期也做过调整,原计划至2015年4月30日完成全部污染土壤的修复和验收,后调整为12月31日。“压力确实很大,全区域清挖工程还没结束。”刘燕臣说,如果不能按期完工,对各方均不利。

虽然采取了间歇式施工,但还能闻到异味的居民们仍不满意,部分人打算维权“死磕”到底。环保组织自然大学已介入此事件,近期将联合居民向国家环保部反映诉求,并申请相应的信息公开。

实习生张舒对此文亦有贡献

编辑:yan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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