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6点50分,山东省蓬莱市潮水镇小雪村村民陈嘉阳(化名)照例用自行车将儿子载到村口,看着他钻进了早已在那等候的幼儿园面包车,返身回家换摩托车到市里上班。没想到,父子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
约40分钟后,满载着孩子的面包车与一辆运沙货车遭遇,最终酿成一起特大交通事故,这起事故导致12人死亡,其中包括11名幼童和1名面包车司机,另有3名儿童受伤。
事发后,涉事幼儿园负责人、面包车车主,以及大货车司机均被当地警方控制。据官方公布的信息,当事面包车核定8座,事发时实载15人,涉事货车也涉嫌超载。
事故次日,公安部即召开了预防重特大道路交通事故视频会,公安部副部长黄明要求,当地政府要对所有校车,特别是农村地区校车的行驶路线和接送学生车辆集中的路线,彻底开展安全隐患排查。随后,教育部也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地教育部门和中小学幼儿园立即全面排查并消除安全隐患。
11月22日下午,潮水镇的五家幼儿园被要求停业整顿,家长们也接到电话,前往幼儿园签署安全责任须知,以确认今后家长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安全事项。
这样的安排几乎是每起校车事故发生后的规定动作,但却无法阻止惨剧的一再发生。就在今年的7月10日,湖南省湘潭市一辆幼儿园校车在运送幼儿回家的途中,翻入水库,致11人溺亡,其中包括8名幼童。
除去事后的排查监管,中国农村的学前教育安排更需要反省。
事发“死亡路口”
“我都不知道该怨谁。怨幼儿园?人家雇车风里来雨里去代我们接送孩子;怨政府?幼儿园又不是政府开的;怨司机?现在连司机也死了。怨来怨去只能怨自己,没钱在镇上买房子。”陈嘉阳的儿子是去年3月份进入潮水四村幼儿园就读的,最初半年都是他和妻子自行接送。当年冬季,他决定让儿子乘坐校车,“当时儿子还很高兴,小朋友们在一起挤着开心也暖和。”
陈嘉阳称,刚开始决定是否坐校车时,自己还犹豫了半天,“毕竟不是正规的校车”,像农村大部分年轻父母们一样,陈嘉阳最终还是决定“凑合一下,农村的马路上能出什么事啊”。如今,他对当时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事故发生地为蓬莱市潮水镇政府东北约6公里处,正是机场路与一条乡间马路的交叉口。乡间马路是小雪村、峰山朱家村、道头村、峰山葛家村、峰山李家村五村去镇上的必经之路,而此次事故死亡的孩童都来自这五个村庄。
据村民介绍,半个月前,同一地点曾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摩托车与一辆面包车相撞,摩托车直接被撞飞进了河道,造成一对夫妇丧生。“事故发生后我们在这个死亡路口处就非常小心,想着政府肯定会在这里安装一些警示牌,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出事了。”
事故现场的目击者、死者家属与附近村民普遍将事故归咎于大货车的管理不当和机场路设置的不合理。
据现场目击者介绍,事发时,超载大货车沿机场路自南向北行驶,在交叉口处与载着15人的面包车相遇,快速行驶中的大货车试图转向,由于惯性在右打方向盘后发生了侧翻,所载黄沙倾泻在面包车上。
记者在现场看到,机场路比乡间公路高出近4米,车辆与行人若要沿乡间公路去往镇上,必须在交叉口处爬上约30度的陡坡,然后横穿机场路。
一名小雪村的村民告诉记者,司机在开车爬坡时根本就看不到机场路上从南往北行驶的车辆,“再加上爬坡本来就要加油门,经验不丰富的司机爬上坡很容易一下子就冲上机场路,根本就没有减速的时间”。
据了解,通往蓬莱国际机场的机场路于今年初建成,一直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与之配套的道路警示牌、红绿灯等尚没有安装,但已有车辆通行。据一位附近的施工工人介绍,机场建设所需要的沙子、土与材料几乎都是靠这条路来运输,“那些货车每一辆都装得满满的,开得飞快”。
《财经》记者在现场看到,机场路已经被有关部门用石墩与塑料警示物封锁,但是仍有小轿车将障碍物移开通行,乡间公路上的车辆则川流不息,半小时内有近50辆通过,其中大部分是私家车,还有不少长途汽车。
校车成了竞争优势
“整个潮水镇一共有五家幼儿园,当初听说四村这一家是市级优秀幼儿园,还有校车接送,我们就判断教学质量应该是最好的。” 陈嘉阳说。
在五家幼儿园中,潮水镇中心幼儿园由潮水镇政府与蓬莱市教育体育局共同投资兴办,学生多来自潮水镇居民小区及附近村落;淳于幼儿园与衙前幼儿园则为集体幼儿园,由淳于村与衙前村分别出资兴办,村子里的孩子免费入园,外村的孩子入园需交一定的费用;二村幼儿园与四村幼儿园则是私立,面向全镇招生。
一位曾在四村幼儿园工作过的老师告诉记者,这五所幼儿园中,二村幼儿园与四村幼儿园是实际上的竞争对手。“私人幼儿园都是要赚钱的,多一个孩子每年就多几千块钱的收入,当然要明争暗斗抢孩子。”
三年前,有不少学生家长抱怨上学太远,要求四村幼儿园方提供校车接送服务,家长愿意每月出钱,幼儿园这才雇了校车,“没想到这竟成了优势,离镇上很远的村都有不少人报名入园。”上述老师说。
据这位老师介绍,镇里很清楚幼儿园的情况,“还叮嘱过园长要注意行车安全,特别是2011年那阵,当时还停运过一段时间,后来又恢复了”。2011年,因为全国发生多起校车事故,各地纷纷展开校车安全整治,同时促使国务院于第二年4月出台了《校车安全管理条例》,该条例规定,接送小学生和幼儿需使用按照国家标准设计和制造的专用校车,这种校车的车头因设置了碰撞安全结构而明显突起,因此俗称“大鼻子校车”。
潮水镇衙前村一名村民告诉《财经》记者,家长们也知道面包车不如“大鼻子校车”安全,可是学校买不起啊。“是学生家长委托幼儿园给找的校车,车钱也是学生家长凑的,现在出事了,把责任都推在了学校身上,不地道。”
据《财经》记者了解,山东省县以上的公立幼儿园一般并未配置校车,少数配置校车的幼儿园也都购买的是“大鼻子校车”。
山东曲阜的一位私立幼儿园园长表示,私立幼儿园是以盈利为目的的,“钱的考虑自然是第一位的,大家都有侥幸心理,谁能想到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称,教育部门与交警部门对于当地的情况也都了解,“平常也就是传达些文件与政策,对于校车的路线和载客情况从不过问”。
这名孔姓园长告诉记者,一家成熟运营三年到五年的私立幼儿园,如果入园的孩子能达到100人以上,一般的盈利少则十万元,多则三四十万元,“孩子越多挣得就越多,幼儿园之间的生源竞争自然就很激烈”。出于竞争和节约成本考虑,私立幼儿园大部分都配备校车,却很少会购置合规校车。
上述孔姓园长所在的幼儿园目前有两辆校车,一辆瑞风9座面包车由自己购置,并让自己的亲戚来开,一辆是雇佣的东风面包车,月费2500元,每个孩子每月只需交50元即可乘车。
“面包车省事,不用一年两审,对司机也没那么高的要求,能挤更多的人,要是买了正规校车,有多少座就得坐多少人,更别说光买车就得花几十万元。”上述幼儿园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园里的面包车都是9座的,但是车里的座椅已被拆除,摆放上小方凳,“一般能坐20个,有时候挤30个也没问题,我们园里100多学生,有三分之二乘坐校车”。
就近入园方是正途
除去竞争和经济利益的考虑,农村幼儿园的减少,也使得孩子们上学的路程越来越长。蓬莱校车事故中,伤亡的孩子中所在村子距离幼儿园最远15公里左右,前述那所山东曲阜的幼儿园的学生最远的距离学校达20公里。
在潮水镇衙前幼儿园园长刘丽娜看来,幼儿园离学生们的家太远,早晚都会出事,“就算你买了正规的校车,就算家长自己接送孩子,也难免会有大小的事故,幼儿园的学生都是3岁到6岁的孩子,出事了更容易受伤,也不知道如何逃出来”。
有30多年从业经验的刘丽娜感慨,以前每两个村就有一家幼儿园,孩子们上学就在家门口,一般步行三四分钟就到了。“现在50多个村的潮水镇才有五家幼儿园,来来往往能不出事吗?现在出了事才想起来要整顿了,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在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看来,幼儿园校车事故之所以频发,根本在于中国农村的学前教育建设出现了结构性的问题:单纯地追求规模化,导致学前儿童家门口的幼儿园缺失,过长的上学路程为学生们的安全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不论是国际惯例,还是我们国家的规定,都没有幼儿园校车这一说。”杨东平告诉《财经》记者,幼儿园的学生年龄都在6岁以下,乘车出事故后根本就没有能力进行应急处理,“幼儿园上学放学最理想的方式是家长进行一对一的接送”。
在2012年3月开始实施的《校车安全管理条例》也并未将幼儿校车包含在内,仅在附则中提及,“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合理规划幼儿园布局,方便幼儿就近入园。”“入园幼儿应当由监护人或者其委托的成年人接送。对确因特殊情况不能由监护人或者其委托的成年人接送,需要使用车辆集中接送的,应当使用按照专用校车国家标准设计和制造的幼儿专用校车,遵守本条例校车安全管理的规定。”
与“合理规划幼儿园布局,方便幼儿就近入园”不符,现实中的农村幼儿园都在向集中化、规模化发展,再加上计生政策与人口流动,农村学龄前儿童数量的急剧减少,更使得农村幼儿园数量日渐萎缩。
“如今大部分农村都只是镇上存在几家幼儿园,又多以私立幼儿园为主,隐患随处可见。”杨东平表示,由于不属于义务教育,政府部门对学前教育着力不多,“充其量也就是在镇中心办一所中心幼儿园作为示范,但这些示范园也大多追求规模化、大型化”。相对于《校车安全管理条例》中有关中小学校车所需财政资金由中央和地方共同分担的规定,幼儿园校车却得不到财政支持。
据介绍,中国东北农村地区普遍存在“村屯幼儿园”,即由几名家长组织的非正式的幼儿园,通常只有十几名学生甚至几名学生,虽然这些幼儿园涉嫌非法办学,一度引发争议,却对解决农村“入园难”问题颇有启发。
2012年,辽宁省教育厅开始探索乡村幼儿园办园模式改革,即逐步实现由乡镇中心幼儿园负责村屯园点管理和指导,统一师资、规划、收费和配置,以通过多种形式满足幼儿方便就近、多种层次的学前教育需求,就近解决村屯幼儿“入园难”问题。
在杨东平看来,村屯幼儿园应是中国农村学前教育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他认为,要解决农村幼儿园校车背后的学校发展隐忧,需要国家降低民办幼儿园的门槛,鼓励民间组织、退休教职工等兴办幼儿园,“政府主导、社会参与,不追求规模化而改走小型化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