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3日，在英格兰东南部埃塞克斯郡一个工业园，警方带走发现尸体的集装箱货车。图/IC

10月24日，英国警方在一辆货柜卡车里发现了39具尸体，随后宣称遇难者均为中国公民，其中8人为女性，31人为男性。这一案件也取代了迫在眉睫的脱欧问题，成为英国各大报纸当日的头版新闻。

中国驻英国使馆新闻处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使馆正在与英国警方保持密切联系，核实遇难者身份，对于是否涉及偷渡也正在核实，会随时更新信息。截至发稿，尚无法最终确认遇难者是中国国籍。

这是英国近年来发生的最严重的人员伤亡案件之一。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深表震惊，他表示将彻查此案，内政部会随时向他通报事态最新进展。英国内政大臣普丽蒂·帕特尔也说，这是一场彻底的悲剧，令人非常震惊和悲伤。

格雷斯镇所在的郡瑟罗克区政府当天为遇难者降半旗致哀。摄影/《财经》记者 江玮

埃塞克斯警方表示，在他们接手的此类案件中，这是调查规模最大的一个，也许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得出结论。根据埃塞克斯郡警方向《财经》记者提供的信息，10月24日晚，第一批11名遇难者的遗体已被送至埃塞克斯郡切姆斯福德的布鲁姆菲尔德医院，下一阶段将展开尸检工作。根据灾难受害者身份鉴定（DVI）程序展开的确认受害者身份的进程很有可能需要持续一段时间。

警方于英国当地时间10月23日凌晨1时40分发现遇难者。报警的是救护车急救人员。卡车司机是一名来自北爱尔兰的25岁男子，名叫莫里斯·罗宾逊（Maurice Robinson），他因涉嫌谋杀已被警察逮捕。

罗宾逊驾驶的卡车当时停在沃特格雷德工业园（Watreglade Industrial Park），这个工业园靠近英国东南部埃塞克斯郡的格雷斯镇。10月24日傍晚，事发现场的东方大道仍处于封锁状态，警方拉起封锁线，两名警察在门外站岗，路边停着六辆警车。门口有当地居民表达悼念留下的鲜花。格雷斯镇所在的郡瑟罗克区政府当天也降半旗致哀，并在办公楼内摆放悼念册纪念这39个逝去的生命。

“这是一场悲剧，许多人失去了生命。救援人员赶到现场，不幸的是，39人已经死亡。”埃塞克斯郡总警司安德鲁·马里纳（Andrew Mariner）表示。

涉案卡车货柜是冷冻集装箱，英国公路运输协会总裁理查德·伯尼特（Richard Burnett）指出，箱内温度最低可达零下25摄氏度，把任何人置于如此环境中都极其恐怖。不过，遇难者的死因仍有待警方进一步确认。

警方正在调查这起命案是否牵涉走私人口等犯罪，英国媒体和分析人士普遍认为，本案具有人口贩卖的所有特征，因为本案和以往发现的卡车偷渡殒命事件高度相似。沃特格雷德工业园的一名业主告诉英国媒体，他以前在该园区内曾亲眼目睹20人左右从卡车内爬出来，然后沿路跑着离开。

保守党议员道耶尔·普莱斯（Jackie Doyle-Price）也将这一悲剧事件归咎于人口走私，他表示，这件事“令人发指……贩卖人口是一件卑鄙而危险的事情。对埃塞克斯警方来说是一件大案，期盼警方将凶手绳之以法”。

埃塞克斯警方在官网随时更新案情进展，涉案卡车已被开到案发现场附近一处码头仓库内，以便鉴别遇害者身份。识别身份是英国警方当前第一要务，这将是破案关键。然而由于遇难者可能未携带证明身份文件，确定身份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埃塞克斯警方表示，这将是漫长而复杂的调查，将与当地合作伙伴和国际当局合作，以收集重要情报，并确认那些不幸遇难人士身份。

扑朔迷离的“死亡卡车”

除了遇难者身份，英国警方也正在厘清涉案卡车信息以及行驶路线，这对于获悉遇难者从哪里来有重要意义。然而，这并非易事，因为这个卡车的集装箱和车头部分走得是完全不同的路线，这甚至一度误导了警方的调查。

法医和警察在现场进行调查取证。图/视觉中国

警方起初认为涉案卡车是通过威尔士霍利黑德港（Holyhead）进入英国，霍利黑德港与北爱尔兰和爱尔兰共和国隔海相望。但后来证实，只有车头即卡车前部包括司机驾驶室和引擎走了这个路线，车头是在10月19日由司机罗宾逊从其在北爱尔兰的家中开出，其后搭乘渡轮来到霍利黑德港，之后又开到埃塞克斯准备接走集装箱。

比利时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的初步调查显示，涉案集装箱是在当地时间10月22日14时29分抵达比利时泽布吕赫（Zeebrugge）港，并于当日离开泽布吕赫，经过10小时运抵埃塞克斯郡附近的普尔弗利特港（Port of Purfleet）。涉案集装箱抵达时将近10月23日0点30分，罗宾逊在凌晨1点05分提取集装箱出港，并将其开到码头东侧格雷斯镇（Grays）的沃特格莱德工业园。

这个运输路线显露出一些偷渡的蛛丝马迹。欧洲难民危机爆发后，多佛港与英法海峡隧道等主要入境口岸相继加强检查，组织偷渡的蛇头转向其他线路向英国偷运非法移民，在他们看来从欧洲大陆的港口经由普尔弗利特进入英国风险较低，因为普尔弗利特主要处理货运。本案中集装箱就是从比利时泽布吕赫港运往英国，这里有定期往返普尔弗利特港的渡轮。

格雷斯镇是埃塞克斯郡瑟罗克区里最大的一个镇，这里距离首都伦敦大约32公里。从伦敦城的火车站搭乘火车，不到40分钟就能抵达。

“我20年前也是这么来到英国的。”格雷斯的出租车司机阿卜杜勒对《财经》记者表示。他在20多年前离开阿富汗，先是在俄罗斯生活了两年，后来辗转到了东欧，再取道比利时来到英国。他还记得自己也是在普尔弗利特港下了车。“但我当时搭乘的卡车没有这么危险，它不是密封的，也不是冷冻集装箱。”抵达格雷斯后，阿卜杜勒又等了五年才拿到英国护照。

在格雷斯镇很容易就能遇到外来移民。艾哈迈德是另一名来自阿富汗的出租车司机，他说自己在格雷斯不止一次遇到过从货车里走出来的偷渡客，三个月前他载过一名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艾哈迈德在20多年前离开阿富汗之后在土耳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到了法国，最终渡海来到英国，为此他向蛇头支付了5000美元。“我到多佛港以后就下车了，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来到了英国。”

另一名在格雷斯镇生活了10年的华人则对《财经》记者表示，镇上中国人很少，他过去很少听说有中国人偷渡到这里。

与路线一样扑朔迷离的是卡车的注册信息，保加利亚外交部发言人已证实，在工业区发现的卡车头是在该国黑海主要港口瓦尔纳（Varna）以一个爱尔兰公民的名字注册的。但保加利亚总理鲍里索夫表示，“这辆卡车自2017年在该国登记以来就一直不在该国境内，车牌可能是它同保加利亚唯一的关联。”近年来，确实有很多欧盟国家车主为避税选择在保加利亚注册车牌，保加利亚一些公司还为此发展出了跨国上牌一条龙服务。

英国国家犯罪署（National Crime Agency）指出，偷渡集团近来选择“比较不忙碌”的港口，除了埃塞克斯的其他港口，蒂尔伯里港、赫尔港都有被用来运送偷渡者的记录。英国2016年的边境检查报告显示，英国境内62个东部小港口和陆地边境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员守护。2014年，一名通过集装箱偷渡的阿富汗移民在蒂尔伯里港被发现身亡，同批偷渡的34人幸运存活。

司机是否涉嫌谋杀？

司机罗宾逊是本案另一重要突破点，法院已经批准警方延长对其羁押审讯。北爱尔兰警方也搜查了他在阿马郡（Armagh）的住宅，并连夜突袭一个北爱偷渡团伙。他们正在调查这些受害者是否被犯罪团伙拐卖，这些团伙将非法移民卖到美甲店、妓院、按摩院和餐厅工作。警方审讯罗宾逊焦点也是他是否知悉偷渡。

罗宾逊从21岁开始开卡车，在欧洲多国跑运输，主要运输食品，社交网络上晒的都是他和各种卡车头的合影，他是个准爸爸，正在等待双胞胎降生。一位熟悉罗宾逊的好友并不相信他涉嫌偷渡和谋杀，因为罗宾逊来自一个非常好的家庭。据这位好友描述，他当天就像往常一样作业，把车停在埃塞克斯郡工业园区，然后从卡车门内侧口袋里去取文件。“当他打开集装箱看到尸体时，他绝对吓坏了，任何人都会这样，他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救护车人员后来报警。我听说那个集装箱被冷藏了——温度是零下25摄氏度，尸体被冷冻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罗宾逊是否涉案仍有待调查，但以往多起偷渡者殒命卡车事件中，司机都涉案并负有法律责任，多佛惨案中的荷兰籍货柜车司机在2005年被荷兰法院以过失杀人罪判处十年半监禁。2015年奥地利偷渡惨案中，货车拥有者和司机均被捕，并接受审讯。

卡车运人是偷渡惯用手段，埃塞克斯郡命案的相似性让人不由得联想起2000年6月发生的多佛卡车命案。那辆货车当年也是从比利时泽布吕赫前往英国，当时车外温度升至32摄氏度，60名中国人被困在车上超过18小时，最终只有2人幸存，其余58人全部因窒息死亡。对于那起案件，中国国际广播电台驻英国记者张晖和王银泉在其报道中指出，由华人蛇头操纵的走私团伙一直在有组织地从中国大陆向英国进行非法移民。蛇头向每个偷渡者收取1.5万英镑偷渡费，其中一半必须在出发前支付，另一半则在抵达目的地后付清。蛇头安排他们上船，经东南亚转道进入欧洲，其中一条路线就是转道荷兰、比利时，最后潜入英国。整个路途一般需要走上半年左右。

如今，人口贩卖与偷渡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改观。正如英国移民执法部门前负责人戴夫·伍德（Dave Wood）所言，在英国，人口贩卖是个不断壮大的行业，也是有组织犯罪的一个主要途径。更让人担忧的是人口贩子把偷渡者用卡车送进英国的手段日趋危险，大规模有组织的犯罪团伙选择用硬边卡车偷运人口，小规模人口贩子则倾向软边卡车。蛇头选择将偷渡者藏身在卡车内，或用标准海运集装箱偷运人蛇，再到甚至使用冷冻集装箱，这些存在重大安全风险的偷渡手段让卡车成为偷渡者的噩梦。一些跑长途的英国卡车司机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他们曾遇到偷渡客爬进卡车冷冻集装箱的事情，卡车冷冻货柜最低温度可达零下30摄氏度，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财经》记者蔡婷贻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