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日,越南义安省,一名疑似偷渡遇难者的家属 在家中悼念。图/视觉中国
“我现在的希望就是我儿子的遗体可以赶快运回来。” 阮廷家的希望自10月23日以来一路走低,一开始他希望儿子并不在英国那辆卡车的货柜里,但是后来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告知他儿子发生了意外,请他谅解。由于陌生人未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他将信将疑。接着,越南警方到家里采集DNA,11月7日英国和越南警方确认了每个人的身份,他最终接受了再也见不到儿子的事实。
但是阮廷家和其他遇难者家属立即面临下一个难题:将遗体放在棺材运回越南需要2858美元,如果火化之后放在骨灰坛运回需要1774美元。尽管缺乏经费,但这些家庭都拒绝了火化的选项。越南政府表示将先支付相关费用,但家属最后仍需要将费用偿还给政府。
英国当地时间10月23日凌晨1点40分,一辆停在英国埃塞克斯郡格雷斯镇沃特格雷德工业园(Waterglade Industrial Park)的卡车内发现39具尸体,其中男性31人、女性8人。死者全部为越南籍。由于人数众多,消息震惊全球。越南警方随后逮捕11名嫌犯,但详细案情至今仍未公开。
不过,长年推动反人口走私的专家认为,这样的悲剧很难阻止越南打工者继续尝试偷渡。环太平洋基金会的专家武咪咪对《财经》记者指出,想偷渡出去打工的越南人都带着强烈的冒险精神,“他们只会想——我得更小心”。
漫漫偷渡路
越南人自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出外打工,越南政府与当时的苏联和东欧国家签订劳工出口协议。根据东德外交官估算,1981年就有5.5万人在东欧打工,后几年加上在苏联的打工者,总人数可能达55万。
武咪咪指出,因为这个历史背景,到欧洲去打工赚钱对越南人是个常态, 尽管打工之路困难重重,但是“把钱寄回家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没有人会把受到的苦告诉家人”。
就是因为越南人这种吃苦不说的态度,人口贩卖集团多年来在越南中部的贫困省份鼓吹英国梦,宣称进入英国容易,找到工作赚钱更容易,不少年轻人自2005年开始前赴后继向银行或者亲戚举债偷渡到英国淘金。
反奴隶基金会、环太平洋基金会、英国反儿童走私基金会发布的报告就指出,越南人选择偷渡的原因有越南社会贫困问题、身在英国的越南裔亲戚或朋友的吸引,但是人口贩卖集团散播的不实信息也是促成越南人愿意冒险追逐英国梦的一大原因。
偷渡者真的抵达终点后,却因为缺乏正式劳工身份而成为被剥削、被雇主控制的廉价劳动力,沦落在地下大麻工厂或美甲沙龙工作。英国政府去年公布的数据显示,70%偷渡的越南人,最后命运就是如此。
“我非常害怕,躲在驾驶座后面,他们给我淋上汽油,这样狗闻不出来。”一名偷渡成功的越南美甲店工作人员告诉半岛电视台她偷渡的最后一段,从法国搭上货柜车进入英国是最困难的一段。为了避免上厕所,“我避免吃喝,如果你觉得你可能会要上厕所,那你得包尿布”。根据介绍,她从台湾飞到伊朗,接着转往土耳其、希腊,然后搭火车到法国,最后在法国等待安排进入英国。“有一位男性偷渡者,他经过26小时才抵达,如果我是他,我应该死了。”
在抵达法国之前,并非每个人都像上述美甲店人员一路坐飞机过来,更多人是从河内飞到俄罗斯,然后开启漫长的陆地旅程,搭上货车经过白俄罗斯,走路穿越白俄罗斯森林到波兰边界,接着坐上货车到华沙,短暂停留后再前往德国和比利时,最后来到巴黎,在巴黎等着被安排前往位于法国西北部的“越南城市”昂热市(Angres),大部分偷渡者在此搭上前往法国港口加来(Calais)的货柜,接着穿越英吉利海峡到英国。
最后一段进入英国的路途是最困难、最危险的。这次涉案卡车货柜,也是因为让偷渡者躲藏在冷冻集装箱内造成意外。英国公路运输协会总裁理查德·伯尼特(Richard Burnett)指出,箱内温度最低可达零下25摄氏度,把任何人置于如此环境中都极其恐怖。
根据调查,法国北部城市加来(Calais)是越南偷渡者最常经过的地方,加来和多佛是法国和英国之间距离最近的港口,货柜在法国国内最常使用的高速道路就是被昵称为“英国高速公路”的A26。A26连接多佛到加来渡轮、英法海底隧道一直到法国的南边和东边。2009年9月,法国警方在A26路上的昂热市破获大批等待偷渡的越南非法居留者,首次发现这些越南人在当地等待搭上货柜,越南偷渡路径首次浮上台面。
尽管经过这么多年,偷渡路线途经这么多个国家,沿途这些国家对此问题始终冷处理。反奴隶基金会、环太平洋基金会、英国反儿童走私基金会的报告显示,这些偷渡者经过的国家认为这些人的最终目的地是英国,只要这些偷渡者不对本国治安带来影响,处理这些问题应该是英国的责任。
松散的英国边检
不只偷渡路线上的沿途国家忽视这些问题,英国边界的控管在意外发生后也引发各界关注。
在意外发生数周前,英国电视台Channel 4找了包括卡罗琳和大卫在内的8名英国人,尝试几种不同的方法偷渡回英国,竟然都成功了。
卡罗琳和丈夫及拍摄人员自法国西北部城市卡昂出发,开着露营车上渡轮,跨越英吉利海峡到英国的朴次茅斯港。“我出发的时候,自信地以为一定会有人抓住我们。”卡罗琳丈夫大卫说,“但是当我们越走越远,我开始觉得我们的边境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安全,整个过程那么容易让我感到震惊。”
当车子抵达英国的时候,大卫指出,边检人员不但未询问车上是否还有其他人,更没有检查车厢。他强调,要求每辆车都接受检查当然不现实,但是边检看起来不存在人手紧张的情况下,“他们勤劳的程度是不是达标呢”?他进一步分析,他和卡罗琳只是两个老人开着露营车,但是如果他们仔细安排,一次夹带进数名偷渡者完全不是问题。
另一名参与试验的是牙买加移民亚瑟,他是一名有经验的划船教练,他以充气小船渡过英吉利海峡的方法偷渡,7个小时后顺利到达目的地韦茅斯(Weymouth)。他事后表示,这方法应该是最危险的选择,“那船几乎要沉了……风浪太大,在开放的海上,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全程都感到非常恐惧”。他指出,像他用的小船,最多只能搭载四五个人,但是偷渡组织经常搭载25人以上。
尽管他顺利偷渡,但是他不责怪边检人员失职,“边境太大了,我对试图巡防的人感到敬佩,你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根据英国海上边防,今年以来至少发生了1200次非法海上偷渡。
另一名参与试验的人用的是越南偷渡者最常使用的方法和路线——以货柜车从法国加来出发到英国多佛港。 56岁的卡车司机汤尼,用毛毯盖住一名塞拉利昂裔的英国籍艺术家。
在加来,法国和英国的边检人员以热探测器对每个货柜进行检查,不过刚好跳过汤尼的货车。接着,他的卡车抵达多佛后,边境人员尽管确实排查入境车辆,但并非针对每一辆,汤尼的车再次避开检查。
他事后对偷渡者躲过的排查感到不可思议,“你得面对扫描器、热探测器、检疫犬、护照检查,我从没想过有人能逃过这些检查。”根据规定,一旦货柜被查到挟带一名非法偷渡者,司机将被罚款2000英镑。
另一个成功偷渡的试验是拿假护照。约克夏居民库兰拿着从朋友处借来的护照和其他两名同伴驾车从荷兰阿姆斯特丹港搭上渡轮到英国纽卡斯尔港,在库兰的其他两名同伴手持合法证件、库兰持假证件的情况下,边检人员并未发现这一问题,库兰顺利以假护照偷渡成功。
由于纪录片挑战英国的边检问题,英国内政部对电视台和制作团队表示不满。不过电视台指出,制作这个节目的初衷是在英国即将脱欧的时候,探讨英国声称要拿回的边检控制目前是什么状态,毕竟英国社会对脱欧后是否会造成大量非法移民和偷渡感到担忧。
挡不住的淘金梦
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2018年,在境外打工的越南人总共向国内汇回了160亿美元,是越南去年对外贸易顺差的2倍之多。另有数据显示,越南的境外劳务汇款在过去十年间增长了1.3倍。
贫困是这些越南偷渡客愿意受苦冒险的主因。这些选择偷渡的居民大部分来自越南中北部相邻的义安省(Nghe An)以及河静省(Ha Tinh),其中义安是越南最大的省份,人口约为310万人,2013年时,15岁-24岁的居民占当地人口四分之一,失业率相当高。统计数据显示,河静省的人均GDP为2200美元,义安省为1200美元,远低于越南国内平均的2600美元。
这两省的居民以务农和捕鱼为生,但因为经常遭遇天然灾害,收入经常入不敷出。2014年英国政府遣返了140名被逮捕的大麻种植者回到义安,其中25%是渔民、17.9%是农民、15.7%是小商贩,其他则长期打零工或失业。此外,河静省在2016年还成为越南遭受工业污染最严重的省份,台湾塑胶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因为化学品泄漏事件被越南政府罚款5亿美元,但最终受到影响的渔民和农民也没有拿到这些赔偿款。
这些偷渡者的计划通常是先打几年工把债还清,接着在村里盖个房子,支付小孩学费,最后存一笔钱回家乡做个小买卖。不过,有些已经在英国赚到钱的“成功者”回来做生意还是会感到沮丧,裴春(Bui Chung)就是其中之一,他说,“在这里(越南)做生意太难了,人们之间缺乏信任。我很有可能还会回到英国去。”因为已经在英国生活下来的越南人会热情地帮助“新来的人”找到工作。
法国难民援助协会2017年公布的调查,调研了多名在法国的越南人,这些成功留下来的人,部分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支付“巨资”冒险来欧洲淘金。例如,一位来自广平省的22岁渔民就指出,出海打鱼非常危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叔叔在海上发生意外身亡,当时刚好他离开了三年的表哥偿还完偷渡欠下的债,还在老家盖了房子。于是他也决定前往英国,他的表哥帮他支付了将近一半的偷渡费,共3.72万英镑。在路上花了三个月后,他在2016年4月到了英国,他现在已经成为专业美甲师。 另一名34岁的洪姓偷渡者,通过熟人介绍在英国伯明翰的一家泰国餐厅工作,月入3000英镑-3500英镑,他在抵达三年后还完贷款,现在打算安排自己30岁的妻子也依原路径到英国来。
这次发生意外的39人的家庭,大部分也是通过贷款来支付他们的偷渡梦,偷渡者成功后,应该每个月寄回数百美元偿还债务,但是39人身亡意外后,他们的家庭除了面对亲人过世的痛苦,马上要面对的难题就是如何偿还贷款的忧虑。
其中一名受害者的父亲阮定隆就对媒体指出,他们还积欠8600美元,现在不知道如何偿还。据阮定隆介绍,他的儿子2018年出发到俄罗斯后转到法国在当地餐厅当服务员,每个月寄回250美元-430美元不等偿还贷款。但是为了赚更多钱,他这个夏天决定转往英国,却没想到搭错了车。
另一名受害者的家人也指出,以捕鱼为生的他,每个月拿回家的钱经常不到200美元,现在不知道如何还款。反人口走私专家武咪咪担忧地指出,面对银行、亲戚和偷渡贩子逼债的压力,这些家庭可能会冒更大风险再将另一个孩子送出去。
难以瓦解的集团
由于越南出外打工者众多,越南各地都有所谓“牛头”的人力中介。近年来,偷渡往英国的主要三个省份——义安、河静和广平——也有不少人选择合法渠道去台湾打工,月薪可达8000元人民币左右,但这些合法打工者也考虑未来转向日本、韩国或非法去澳大利亚、新西兰赚取更高的薪水,他们对于可能的风险并不十分在意。
英国边境的松散加上需要渡海的挑战就成为偷渡集团的牟利条件。试图协助越南偷渡者的非营利团体指出,不少越南人执意要偷渡去英国,而坚持不留在欧洲其他国家是偷渡集团鼓吹、散播假信息的结果,并非因为越南人在英国可以赚取更高薪资。
居住在巴黎的反偷渡专家纳迪娅(Nadia Sebtaoui)对《财经》记者指出,这些人蛇集团对越南人重复强调去英国可以赚更多钱、没有合法证件的人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等,都是为了收取更高费用的借口。事实上,英国的高薪对应的是那些高学历的人,完全不适用这些偷渡者。
大部分成功抵达终点的偷渡者往往因为缺乏正式劳工身份而成为被剥削、被雇主控制的廉价劳动力,沦落在地下大麻工厂或美甲沙龙工作。英国政府去年公布的数据显示,70%偷渡的越南人,最后命运就是如此。
纳迪娅强调,这些偷渡者并不了解偷渡过程中存在的高风险,他们十分羡慕成功的偷渡者寄钱回家、为老家盖房子、买摩托车或做起小生意。这样的心态让偷渡英国的人数迟迟无法下降。
武咪咪也强调,这些越南人都有一种 “邻居家的草比较绿”的心态,认为去英语国家赚的钱比较多,却忽略了物价也高得多。一位正在台湾打工的河静工人就对《财经》记者指出,尽管越南近年来工作机会增加,但是薪资水平与其他国家仍无法相比,她未来会持续寻找其他国家更好的机会。
纳迪娅介绍,环太平洋基金会今年对越南偷渡沿线国家的执法人员、非营利组织和翻译人员进行培训,包括德国、法国和比利时,协助它们建立有效的对应机制。其中一项工作重点就是说服越南偷渡者不要走上最后一段前往英国的路,解释其中路途风险,以及到英国后,在缺乏证件情况下容易被人蛇控制的问题,但是大部分偷渡者难以被说服。其中原因,她推估,“如果不去怕还不了债、家庭的压力和面子”都是问题。
另外,在打击非法偷渡集团上也是困难重重。她指出,尽管英国警方寻求方法打击这些集团,但是最后逮捕的经常是下游或中游人员,而且一个集团在被破坏后,很快会有人接手,慢慢又做大起来。
外界不熟悉的是,越南偷渡者只是英国面临的新非法移民问题之一,除了越南人之外,罗马尼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也占了相当大比例。根据2014年统计,英国的非法劳工来自97个国家。偷渡者的国籍之众多让英国政府难以应付。一名反奴隶非营利组织人员就指出,“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国际政策移民发展中心反走私和偷渡部门资深主任克莱尔·希尔利(Claire Healy)对《财经》记者指出,从她个人多年研究和其他调查看来,永远会有一群人想到欧洲寻求更好的机会和生活,这是阻止不了的。真正能改善的方法是管理,通过正当、合法的方法为这些外国求业者提供工作机会,确认他们知道自己的人权和权利、建立机制对这些雇佣场所进行劳动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