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历史中的风景与记忆

本文来源于《财经》杂志 2019-12-19 11: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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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文 贾敏 | 编辑 suyue

《征服自然:水、景观与现代德国的形成》,(美)大卫·布莱克本著,王皖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

《征服自然:水、景观与现代德国的形成》,(美)大卫·布莱克本著,王皖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

就在柏林墙坍塌后不久,撒切尔夫人紧急召见她的智囊与外交政策顾问,来自牛津大学的现代史讲席教授诺曼·斯通,询问英国应该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两德合并,对不列颠的欧洲利益影响与考验。要知道,除了大西洋彼岸的老布什,几乎所有的西欧领导人内心都对德意志民族的强大与再度崛起抱有最深刻的恐惧。

诺曼·斯通告诉撒切尔夫人,东德的经济体量不过相当于“六个利物浦那么大”,唐宁街10号应该乐见德意志的再度统一,恢复团结与秩序的德国将承担更多的责任与义务。代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的英美两国应该用更为宽广的视野拥抱新欧洲的出现。最终,撒切尔夫人听从了教授的建议。

2019年6月19日,斯通教授病逝于匈牙利布达佩斯,终年78岁。作为斯通最为知名的弟子、他的历史叙事风格的推崇者与效仿者,尼尔·弗格森在泰晤士报撰文悼念这位才华横溢、争议巨大、特立独行、身上永远残留着酒精与烟草渣的苏格兰知识分子。“诺曼就是有这般的魅力,他可以在很短时间内阅读将近千页的资料,却可以用长短两三句将其精要勾勒叙述,这是一种技艺、也是一种风格。他是集智慧天赋与尼采精神于一身的历史学家。”

弗格森对乡贤诺曼·斯通的崇敬令人感怀。而对于20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历史学界而言,斯通的存在是一种难以复制的特殊现象。斯通以极具个性化的教学和研究想象力,在剑桥与牛津这两所学府中培养了整整一代的德国问题研究者。“要知道当时令我怦然心动的题目,乃是研究一战后维也纳的讽刺杂志。然而诺曼对着我劈头盖脸般地斥责,说我永远也翻译不出那些用德语写出来的笑话味,你的研究没有前途,好吧。后来我听从他的意见转投北德地区的汉堡、研究19世纪德国的金融制度,从此让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为我所知的货币世界,塑造出现在的我。”优秀导师对于学生想象力的引导与启发,恰似造物主对于地表山川之间河流的循循善诱与阔斧改造,静水深流与咆哮澎湃各成一体,投射出学术研究所呈现的不同思想景观与知识链条。

无须讳言,弗格森早已经脱离德国史的研究领域而成为一个满世界跑的意见领袖。好在诺曼·斯通所开创的文史研究传统后继有人,并且在北美地区也生根发芽,其中就有著作丰硕、研究独到的弟子大卫·布莱克本教授。布莱克本毕业于剑桥大学,是斯通在剑桥培养的得意门生。布莱克本有着良好的文学素养,精通德语并醉心于德意志文化,并取得丰硕研究成果。在20世纪90年代,布莱克本从伦敦大学转投哈佛大学历史学系,担任讲席教授,其教学与研究风格带有鲜明的斯通风格:强调文史相通,跨领域相通、善于从新涌现的学术潮流中发掘新的问题观察视角,激活并赋予经典议题以新的叙事空间。2005年,布莱克本积十年研究与思考匠心的《征服自然:水、景观与现代德国的形成》(下称《征服自然》)由诺顿书屋出版发行,成为新世纪以来欧美学界研究德国历史问题的新标杆,好评如潮;其研究内容、方法和主旨都值得细致探讨。《征服自然》并没有被新世纪以来西方史学的各种转向与新思潮弄晕方向,而恰恰运用了更为传统的叙事史技巧,把隐匿的宏大历史叙事再度捡回。在这个过程中,标题所展现的“征服”与“自然”所体现的复杂意蕴,也恰似作者想要表达的德意志问题所特有的空间与时间盘根交错,以及现代化历程中所历经的荡涤与曲折,都浓缩在250年间这片中欧平原上的诸多新旧景观与河流蜿蜒的故事之中,令人感慨不已。

从序幕到狂飙突进

“让伏尔加河成为我们的密西西比河。”在1941年夏天闪电战开启之后,希特勒对他的属下们如此咆哮。元首相信,种族混杂和消费文化正在让美利坚民族沉沦,但是,“美国人所具备而日耳曼民族所缺乏的,那就是广阔的空间感,因此我们渴望拓展我们的空间,德国人一度丧失了这种意识……如果我们不具备起码的关于空间的意识,我们靠什么立足?”

空间是萦绕在德意志民族发展过程中无法回避的重要议题。自启蒙运动以来,德意志地区的发展始终落后于西欧诸大国,其中重要的缘由就是现代民族国家的雏形始终未能得到外部与内部的有力支撑。从外部而言,欧洲诸列强视一个分裂并存在多种邦国的德意志地区为大国冲突的缓和地带,30年宗教战争留下的血腥阴影始终未能散去,法俄两大帝国从东西两端盯紧中欧平原发生的一切情况。从内部而言,以神圣罗马帝国为自居的多元民族帝国奥地利始终敌视德语区的统一,警惕普鲁士的崛起及其军事强权,并不惜与宿敌法国联手压制其友邦的崛起。从时间角度来分析,中欧地区始终延绵不断的大小战争冲突,阻碍了德意志地区长期连续的国家建设,其中就包含着对于既有生态环境的再度改造与利用。在这方面,德国远远落后于西欧诸大国。

开启改造德意志蛮荒地区的政治人物当属腓特烈二世,即腓特烈大帝。这位极具传奇色彩的普鲁士君王年轻的时候向往“诗和远方“,却被父亲逮回军营,亲眼目睹其出逃伙伴的处决并从此性情大变,开启了以隐忍与坚毅、强硬与开明而著称的“腓特烈之治”时代。

在《征服自然》中,腓特烈二世被描绘为一个知人善用、开明进取,同时又以强大的军队人力资源为后盾,全力改造自然沼泽地区的启蒙君王。在离柏林不远的奥德河畔,腓特烈借助具有荷兰血统的水利工程师黑莱姆、著名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普鲁士贵族施梅陶等精英人士,将原本混沌与处于原始状态的沼泽地奥德布鲁赫,打造成一个适宜人类居住和自然灌溉,吸引大量外来移民的典范工程。按腓特烈自己的话说,他在此以和平的方式征服了一个省。当然在布莱克本笔下,各种有关改造自然河流与蛮荒沼泽的细节得以呈现,低效推诿与浪费腐败也是治理故事中的一部分,毫不奇怪,与后世诗人与哲学家笔下的腓特烈丰功伟绩有着不小的差距。但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所描绘的,选择进步则必然付出代价。这又不免让我们想起歌德的另一句名言,“我们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现实中的历史长河,龙种与跳蚤往往是并行不悖,共同演进的。如果说,18世纪的腓特烈大帝启动了德意志人改造自然,感受到人定胜天的初步序幕的话,那么19世纪则真正拉开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德意志狂飙突进时期。在这个漫长的时代中,德国人先是通过学习现代河流疏通与管理技术,将德意志的母亲之河莱茵河加以“裁弯取直”,将原本按照自然河道划分疆界的德意志诸邦国顺势统一整合起来,同时随之而兴起的内河航运通道也将德国各地区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生态多样,渔业资源丰富的莱茵河受到了灭顶之灾,一大批物种随之灭绝消失,令人顿生遗憾。譬如为世人所熟悉的舒伯特鳟鱼五重奏弦乐曲创作于1819年,而1830年后,莱茵河里就再也没有鳟鱼的身影了。这在时人的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待1871年德意志统一后,在新旧工业革命更替、欧陆老牌与新晋霸权逐鹿世界,民族主义话语轮番激昂交替的态势下,德意志的自然景观话语也随之而塑造成形。在这套扭曲历史时间的话语体系中,德意志的自然景观从一开始就是和谐与秩序的象征,和平与富足,人与自然生态的完美结合,而一切对立面,则是落后、反动、只有劣等民族才能与之相配的生存环境。在这种话语的强烈催逼下,任何有着激进种族主义的政治活动家,都会以拓展“德意志的自然空间”为名,行欺凌与灭绝弱势民族与群体之实。

因此,在东线战争爆发后,希特勒及其党羽就急不可耐地宣称,德国士兵将在东方开辟新的花园、田野和果园,清除和灭绝那里的劣等民族,德国人无需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警惕危险心灵倾向

德国文化中的景观叙事与政治情感结合的是如此紧密,在历经战争浩劫后再次涅槃重生,继续以新的面貌呈现给世人。冷战期间,联邦德国是率先开展自然保护运动的西方发达国家,环保运动对德国政治与社会有着直接而持久的影响,德国绿党在民众间具有广泛的号召力。随着柏林墙坍塌和两德的重新统一,德国人深刻反思冷战时代东德以惨痛的环境污染为代价发展生产力的经验教训,并总结出一整套具有德国特色的生态文明建设经验,吸引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学习借鉴其先进的生态治理经验。新世纪的德意志风景与记忆,成为被全世界所共享的一种绿色文明形态,亦是德国人新的国家骄傲与价值共识。

正是德国当下所取得的诸多成就,使得我们更应铭记历史学家钩沉历史遗踪、打捞并展示给我们历史真实原貌所带来的意义所在。《征服自然》的作者告诉我们,过往200年间的德意志水乡,展现的是一个变动社会中希望与恐惧并存的舞台,民族认同象征的背后,是对风景的曲解和记忆的重构,对此我们要心怀警惕。更进一步而言,在追寻现代性和美好社会的生活历程中,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反思,反思何时我们的简单“需求”,会成为一种具有压迫性的脱缰“欲望”,警惕这种“欲望”在不经意间成为荡涤其他平行世界的激流,成为一种带有压迫性和一致性的思想暴力,警惕将文明文化中的善良与怜悯之心一并扫除的危险心灵倾向。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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