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平稳数月后,三甲医院的门诊还没有回到疫情前的状态。
“疫情前,门诊复诊纯开药的基本占一半。现在只占10%左右了。”至8月底,科室每天的门诊量恢复到4000左右,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下称“华山医院”)主治医师朱沁媛还是明显感觉到不同。
原本稳定的诊疗秩序被打破了,2019年末刚刚“理论上”解禁的网售处方药,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成了政府和医患共同的需求,公立医院掀起了一波互联网医院建设潮。
2020年6月24日,上海市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邬惊雷提到,当地已有 26 家互联网医院开展互联网诊疗服务。四个月前,首批获批牌照的公立医院的互联网医院才刚刚亮相。
在北京、上海,扎堆上马的互联网医院,多来自当地顶级三甲医院。在广州,4月首批上线服务的22家互联网医院中,有19家是三甲医院。
至10月28日,中国已有互联网医院900家,远程医疗协作网覆盖所有的地级市2.4万余家医疗机构,5500多家二级以上医院可以提供线上服务。
“顶级(医疗)机构做的大的互联网医院,它受欢迎的程度肯定远远超过商业机构。”华山医院院长毛颖说。
“埋伏”院外机构
“上海五官科医院加上市一院,眼科每年100多万门诊量,但爱尔号称2019年要完成3000万门诊量。如果不做准备,不到五年,可能就会受到影响。”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下称“上海市一院”)副院长孙晓东居安思危,这种心态是促使该院迅速推动互联网医疗服务的原因之一。
上海市一院是当地门诊量最高的医院之一,1000多个医生每年门诊量超过400万人次,尤以眼科在当地首屈一指。即便如此,在眼科赛道上,也感受到民营机构的压力。爱尔眼科(300015.SZ)自2009年登上创业板,市值最初69.29亿元,11年间增长超过36倍,到如今超2500亿元。在全国已拥有近600家连锁医院和诊室。
眼看部分民营医院蓬勃发展,虽为公立“大三甲”,财政拨款有限,眼下孙晓东不得不考虑,“如果我现在420万的门诊变100万了,那我们医生谁来养活?”
严格来说,大三甲们还暂未将这些民营机构视作有力竞争对手,管理者的思虑也是重在“防守”。这一策略也延伸至互联网医疗服务。
公立医院的确是块被觊觎的“肥肉”,至少在医生资源上,大量涌入医疗的互联网第三方平台都在磨牙。
趁着疫情需求暴增和政策鼓励,各大互联网医疗平台以“抗疫”等名义,网罗了大批公立医院医生加盟。
企业自行公布的数据显示,阿里健康平台活跃的医生超过6万名;微医、医联这样在医疗细分领域长期深耕的企业则分别有24万名和80万名医生注册,其中,医联签约医生超过5万名。
而实体医院并不希望医生入驻第三方平台执业,尤其是在公立医院加快互联网医院建设步伐后,更为明显。一位北京大三甲医院副院长证实,大型医院有自身的业务范围以及病人隐私保护需求,并不希望相关数据和资料外流。
医生的精力有限,互联网医院的开拓,会让医生越来越抢手,最好的医师资源都在公立医院,新兴的第三方平台抢得过吗?
医生参与第三方平台的经济回报十分有限。一位医生晒出的在线咨询价格显示,其每次对患者的回复,收入不超过20元,回答系统派单问题每题收入不高于2元。
知名药企正大天晴为轻症患者提供化验单解读服务,每单给医生的费用为5元。
这样的钱对医生的吸引力不高,尤其是像市一院这类公立医院。也许正如孙晓东所说,“如果医院能够解决好医生的分配问题,那患者有什么必要去找那些平台呢?”
在自建互联网医院后,华山医院给予线上门诊与线下同等绩效,收入未必低于院外,受到的认可度则更高。3月1日,华山医院上线复诊配药业务,截至7月19日,完成问诊咨询4444人次,开具处方3679张。
数据并不庞大,但医生积极性很高。
“有很多人会来问我怎么操作,包括我们的一些教授。”朱沁媛每天会利用闲暇,回复5个-6个线上咨询,而做专病管理的医生们,则会处理十几个。
线下线上需打通
朱沁媛观察到,慢病管理的医生更愿意参与互联网诊疗。
与互联网医疗平台一样,各地公立医院同样选择以慢病复诊作为首个切入口。每一位接受采访的公立医院医师都表示,对互联网慢病管理的兴趣,主要在于可以对患者展开长期稳定的随访。
“慢病管理不是重复单一的配药、复诊,动态、精准的随访是最重要的。慢病,不代表病不会变化。”毛颖对《财经》记者分析。
高血压就很典型,毛颖说,“基因型不一样,发病机制是不一样的,治疗靶点也是不一样的。包括你心跳是快的还是慢的,血管的收缩性怎么样,用的药都是不一样的。管理不是来配药,是要医生来诊断。”
毛颖的看法是,互联网慢病管理,不是简单地将复诊转移到线上,而是“线上线下交错走”。通过互联网,可以延长患者的复诊周期、提高随访效率。“你是不是要来线下看一次,还是要医生来决定。”
这种“交错”,有时性命攸关。
在皮肤科工作的朱沁媛,碰到一位红皮病型银屑病患者,因疫情他的女儿在英国回不来,他很焦虑,另外可能吃药不是太规律,“他上传了一部分照片和病历,因为我看过他,对他有一定印象,就发现他明显严重了,要了更多部位的照片,问他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腿肿……”
这名患者果然已出现发烧和腿肿症状,这些都是非常危险的信号。红皮病型银屑病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重症发作时会大面积脱屑,而皮肤屏障受损则可能导致大面积感染,最严重的就会进展成为败血症。
朱沁媛迅速与患者联系,并将他转至急诊接受治疗,对方也很配合,“到急诊挂了(指静脉用药治疗)两个多星期,我们把整个治疗方案都换了”。
虽然不少第三方平台留住医生的“卖点”,都是帮助医生提高效率,或是精准展开患者管理。但对公立医院的医生而言,本院这种线上与线下、复诊与急诊之间的紧密衔接,以及患者对医生的高度信任,在目前的商业性互联网诊疗平台尚难实现。
不过,在上述北京三甲医院副院长看来,现有医院的互联网医院跟线下业务的对接,“目前完全把整个流程走通的不多,这里需要大家一起来攻关”。
全流程,意味着线下能做的事,线上也能做。比如,在互联网医院,除了在线问诊,也能开具检查和化验申请单,查看自己的检查报告。前提是,线上线下的系统需要先打通,这对医院来说并不容易。
这家北京三甲医院副院长进一步提出,除了慢病管理,还要尽量扩展互联网医院上的应用,打通全生态。“在上面什么都能做。这样医院管理方便,医生喜欢应用,病人也愿意来。”
孙晓东也持类似观点,“真正的互联网医院肯定要线上和线下结合。(我们的)互联网医院真正做起来,对这些平台会有冲击的。”
大三甲的学术追求
对知名大三甲医院来说,有时更可贵的是学术价值。“每个学科都会有一个队列,通过大量随访过程中的病情变化,可以看到我们的管理是否正确。”毛颖指出。
线上的诊疗和追踪,让一些长线的研究变得相对容易。华山医院神经内科推出的帕金森病管理APP“帕为”,迄今为止已吸收120多家医院、约1.6万名患者,在这一平台接受随访。仅主任医师王坚团队管理的病人就已超过5000人。
专科医生们希望,通过更多长期稳定的随访病例发现疾病的规律,寻找更好的治疗方案。
“我们现在已经发表了一些文章,包括帕金森病发展的预测,不同的基因型用哪个药会更好,还有一些纯学术性的研究。”王坚团队中的医师唐一麟介绍,他们现在每天会花一两个小时,通过互联网对病人进行管理。
帕金森病是一种常见于60岁以上人群的疾病,主要表现为静止性震颤、运动迟缓、肌强直和姿势步态障碍。无法根治,但可以通过药物控制和缓解症状,因此病人们终身都有调整药物的需求。
“尤其中后期,用药平衡非常重要,可能用量少一点病人就动不了了,多一点就会乱动。包括病人的病因,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完全明确回答,这就是为什么科研很重要。”唐一麟说。
王坚团队在2011年建立了自己的患者数据库,对入库患者每年开展一次随访,每人次随访需两三个小时。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病人加入,通过互联网管理患者的需求变得十分迫切。
唐一麟介绍,“随访要问的问题很多,包括还要看病人运动、反应的情况,就算每天都用来随访,时间也不够。”
为了开发“帕为”,王坚团队的20多人、医院内部PET中心10多名同事、复旦大学相关科研团队,以及来自内外部IT团队已投入很多,耗资亦不菲。但这一APP目前以免费服务患者为主,并未产生经济收益。
“我们要强调的是公益性,而不是赚钱。我要解决的是病人就医难的问题。”毛颖多次对《财经》记者说。
第三方平台还有机会吗?
“来势汹汹”的公立医院,在2020年掀起一波互联网医院建设潮。一些业内人士认为,这将对新兴的互联网第三方医疗平台造成业务挤压,甚至抢掉后者的市场。
作为全国知名的大三甲医院院长,毛颖说自己并不排斥商业机构的加入,“不可能把所有人的慢病管理交给医院来做,肯定要有一个大的网络体系来管理,而且不同的病还是要有针对性地管理,并且要分级”。
身为全国知名的眼科专家,孙晓东也表示,“我自己按照国家规定一上午看25个病人,实际上经常看到40多个。其中有一半,可能就是没有必要来看的,特别是慢病,70%-80%都可以在家做咨询。”
在孙晓东看来,疫情期间纷纷上线的公立医院互联网慢病复诊,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支持服务。而随着国内疫情控制越来越好,真正的互联网医疗才进入第二阶段。
“要怎么去发展,我们也多次开会,专门去咨询互联网公司。”孙晓东的个人看法是,要真正做好互联网医疗,单纯靠公立医院做不起来。
但也有人对借助外部力量有所顾虑。在公立医院的互联网医疗服务中,普遍采取的还是自建互联网医院的方式,成本颇高。
一家北京三甲医院,在建设互联网医院之初,曾有公司提出可以将医院数据放在其云平台上。“我们觉得还是有风险,得自己来做。”该院一位副院长对《财经》记者说。
加之,医生的精力、回报机制的问题,也不能让医生白天线下医院,晚上互联网医院。“根本上来说,公立医院的体制、机制、脑力,不足以支持一个真正的互联网医院。但如果互联网医院发展没有公立医院参与,可能就会出现‘莆田系’那种没有底线的现象。”孙晓东对《财经》记者分析。
在他心中,比较可行的方案是,混合所有制,互联网第三方医疗平台毕竟在这个领域这么多年,应该结合起来,“这个没有高层的支持是挺难的”。
毛颖也希望,进一步理顺公立医院与第三方医疗机构等互联网医院的关系,同时,开放公立医院互联网医院的执业范围与科目和价格的自主权,“目前公立医院在线复诊配药仅限普通门诊,专家门诊、特需门诊均未放开”。
毛颖对互联网医疗的最终期待是,向“智慧医院”发展——把简单、重复的劳动(复诊配药)分流到线上;把线上的咨询问诊吸引到线下;也把线下的有限资源保留给更需要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