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经》记者 王晓枫 编辑/郝洲

经历了叙利亚内战、挫败“伊斯兰国”、数次躲过以色列等国暗杀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精锐“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1月3日在美国发动的空袭中丧生。

美伊紧张关系迅速升级，中东地区再度爆发冲突的担忧造成原油价格瞬间飙升4％。布伦特原油期货在1月6日上涨至每桶70.06美元，达到自2019年9月以来的最高价位，当时沙特石油设施遇袭引发油价狂升。

局势动荡带来的风险促使投资者买入黄金避险，现货黄金1月6日大涨1.5％至每盎司1579.55美元，这是2013年4月以来的最高水平。

安保资本（AMP Capital）首席经济学家肖恩·奥利佛（Shane Oliver）表示，局势进一步升级的风险已经加大，特别是考虑到特朗普直接打击伊朗的强硬态度和伊朗威胁报复美国的表态，这都会带来油价上涨威胁。对于油价飙升是否会危及全球经济复苏，奥利佛认为，从历史上来看，油价翻番才会对全球经济增长构成严重威胁，而目前还离得很远。

特朗普捅了“马蜂窝”

伊拉克当地时间1月3日，巴格达国际机场附近遭遇导弹袭击，包括苏莱曼尼和亲伊朗的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人民动员组织”（PMF）副指挥官阿布·马赫迪·穆罕迪斯（Abu Mahdi al-Muhandis）在内的7人死亡。熟悉中东的专家普遍认为，这两个人是比基地组织前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和“伊斯兰国”前首领巴格达迪“还重要的家伙”。

美军在此次“定点清除”行动中使用了无人机。据悉，苏莱曼尼当天抵达巴格达机场后，PMF高级成员就驱车来接，一行人等上车不久，一架美国MQ-9“收割者”（Reaper）无人机就锁定车队，并向车队发射多枚导弹，击毙目标。

美国国防部随后发表声明称，美国总统特朗普授权发动了此次空袭行动。“此次行动遵照特朗普指令，意在保护在海外的美国人，因为苏莱曼尼积极策划了攻击驻伊拉克以及整个中东地区的美国外交官和工作人员的计划。为了威慑伊朗未来的攻击计划，美国将继续采取一切必要行动来保护全球任何地方的美国人民和美国的利益。”该声明指出。

美国击毙苏莱曼尼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举动，被认为“捅了马蜂窝”，将导致美伊对抗的进一步激化和地区形势的高度紧张。美国国防部负责中东政策的前高官安德鲁·艾克萨姆（Andrew Exum）认为，这次空袭行动“既不是意味着战争，也不是会导致战争或冒着战争的风险。它就是战争”！

对于美军为何采取如此雷霆手段，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邹志强对《财经》记者分析说，击毙苏莱曼尼首先是对冲击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行为的报复，美国认为此事是伊朗在幕后指使的；其次是出于对伊拉克安全形势担忧，阻止事态恶化和出现更为严重的损失，特朗普不希望看到有美国人员伤亡，也有美国国内大选方面的政治考量，展示美国的强硬态度和反制手段。

2019年12月，亲伊朗的“人民动员组织”曾冲击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示威者在美国大使馆入口处猛冲并烧毁了一个安全哨所，但未能进入主要建筑物。这让外界普遍担忧美国驻伊拉克使馆是否会重蹈利比亚班加西领馆的覆辙，美国甚至被迫从本土紧急调动了数千名精锐空降兵向中东地区紧急增援。2012年，激进分子攻进美国驻班加西领事馆，导致包括大使史蒂文斯在内的4名美国人遇害的事件。

空袭一石激起千层浪，受这一消息影响，国际原油期货市场1月3日当天大幅上涨，全球基准布伦特原油价格甚至一度暴涨约4％，虽然随后回落，但仍使得油价接近2019年9月中旬以来的最高水平。2019年9月14日，沙特两处石油设施遭到无人机袭击，大量产能被摧毁，油价随之飙升。此次袭击被归咎于伊朗，虽然美国没有立刻对伊朗作出反应，但派出军队加强了对沙特的防御。

“苏莱曼尼身亡是严重事件，国际油价上涨反映了地缘政治因素的强势冲击效应。但总体上地缘政治因素对油价影响一般是短期的，海湾地区石油供应态势未变，伊朗石油出口本已受到严格限制，目前还没有看到伊拉克石油生产受到严重冲击而大规模减产的迹象。”邹志强说。

石油分析人士一直担忧美伊冲突若继续升级将会威胁全球原油供应，再加上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和俄罗斯已经在限制产量，这些因素共同作用可能导致燃油价格持续上涨，进而增加消费者和企业的成本，从而对全球经济构成威胁。加拿大皇家银行资本市场（RBC Capital Markets）分析师在给客户的报告中指出，随着对贸易战的担忧逐渐消退，中东紧张局势升级可能会在2020年对石油市场产生更有重要意义的影响。

伊朗全面暂停执行核协议

美国袭击苏莱曼尼引起了伊朗和伊拉克政府的激烈回应。伊朗1月5日宣布不再遵守2015年伊核协议的任何规定，即不会遵守协议中有关铀浓缩离心机的数量限制。作为对美国率先撤出伊核协议的回应，伊朗此前分阶段减少对核协议的遵守程度，包括不理会对铀纯度和存量的限制。

对此，邹志强对《财经》记者分析说，伊朗此次是按既定计划宣布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的第五阶段措施，理论上并没有退出伊核协议，留了一定的回旋余地。但考虑到技术上不再受任何限制以及目前的美伊关系新形势，事实上已经退出协议。

伊朗方面确实留下回旋余地，声明中指出，如果美国撤销对伊朗制裁，伊朗可以撤回不遵守核协议的决定。伊朗外长扎里夫也表示，伊朗的所有行动步骤都是可以逆转的，这取决于其他各方的承诺是否得到有效履行。目前，伊朗方面会继续在德国、法国和英国介入下与国际原子能机构合作。

虽然伊朗并未完全退出协议，但不遵守铀浓缩限制意味伊朗可重启此前根据核协议拆除的离心机，加强铀浓缩能力，并将所生产核燃料的纯度提高至更接近武器级水平。扎里夫在其社交媒体账号上所言，生产浓缩铀的离心机数量将不再有限制。伊朗在2015年中核协议达成之前安装有大约1.9万台离心机。根据伊核协议，伊朗拆除了三分之二的离心机，并将余下的离心机置于国际原子能机构监督之下。

伊朗方面举措会为地区局势增加不确定性和风险。邹志强认为，未来伊朗会加大核开发步伐，更加难以通过谈判说服伊朗，伊核问题将更加难以解决，并重新成为影响地区形势的主要热点之一，还可能加剧地区核扩散的风险。

为了平息国内的愤怒，伊朗在1月8日凌晨对美军目标进行报复，瞄准美军在伊拉克的两个基地发射数十枚导弹。不过，伊朗主动避开了基地内的主要设施，未造成美军军事人员伤亡。

更让人担忧的是苏莱曼尼事件在伊拉克也引发骚动，伊拉克国会1月5日投票决定要求美军撤出伊拉克，要求政府终止与华盛顿在2014年达成的协议，该协议让美国得以在伊拉克部署5200名士兵。亲伊朗的伊拉克议员们在投票期间大声呼喊：“占领者滚出去！对美国说不！对以色列说不！”

对此，华盛顿方面立刻做出回应。特朗普表示，“如果其中有敌意，做了什么让我们认为不适当的任何事情，我们会对伊拉克实施制裁，非常严重的制裁。”特朗普此前已经对伊朗声言报复的表态做出强势回应，即如果伊朗对美国人和美国目标发动攻击，美国将针对伊朗境内52个目标发动“迅速而强有力的打击”。

鉴于伊拉克在国际石油市场重要地位，分析人士普遍担忧苏莱曼尼事件会在伊拉克引发连锁反应，并可能危及伊拉克的石油产能。伊拉克是OPEC第二大产油国，产能在450万桶/日，并有望在2030年成为全球第三大产油国，达到600万桶/日。2019年12月，石油重地基尔库克发生导弹袭击事件，一名美国人丧生，另有数名美国和伊拉克军事人员受伤。虽然无人声称对这次袭击负责，但美国指责效忠伊朗的武装派别对此事有责任。随后美军予以军事报复，并导致了美国驻伊拉克使馆被示威者包围和冲击。

面对苏莱曼尼事件在中东引发的动荡与风险，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在1月6日的例行记者会上重申，中方一贯反对在国际关系中使用武力，并主张各方应切实遵守《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以及国际关系基本准则。伊拉克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应当得到尊重，中东海湾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应当得到维护。“我们敦促美方不要滥用武力，呼吁有关各方保持克制，避免事态轮番升级，尽快回到对话协商的轨道上来，推动紧张局势实现降温。”

苏莱曼尼为何如此重要

苏莱曼尼身亡事件不仅会带动油价短期飙升，甚至还会搅动地缘政治格局，并在中东产油国之间产生连锁反应。苏莱曼尼在伊朗乃至中东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他因打击“伊斯兰国”被《时代》评选为2017年最具影响力百人之一。哈佛大学著名中东问题学者马吉德·拉弗扎德（Majid Rafizadeh）曾指出，苏莱曼尼在伊朗国内是继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之后的 “二号人物”，在哈梅内伊身边行走，对其外交政策有很大影响。

苏莱曼尼对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非常忠诚，被哈梅内伊称为“活着的烈士”。在伊朗人心中，他是集精英特工、知名将帅和流行偶像于一身的英雄。2018年，美国马里兰大学国际和安全研究中心曾就伊朗领导人进行民意调查，结果显示，64.7％伊朗人非常认同苏莱曼尼，只有23.5％伊朗人认同现任总统鲁哈尼。

苏莱曼尼自1998年开始担任圣城旅指挥官，根据美国国务院资料，圣城旅是伊朗革命卫队的王牌力量，拥有约1.5万名成员，汇集革命卫队内所有精英，相当于美国中央情报局和特种部队的总和，专门在海外执行任务，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约旦以及中亚、欧洲、非洲的许多国家均设有指挥机构。

圣城旅被美国列为“海外恐怖主义组织”。美国方面认为，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来，苏莱曼尼至少对数十甚至上百起针对美军的袭击行动负有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在白宫前安全官员理查德·克拉克（Richard Clarke）眼中，苏莱曼尼魔鬼般的天才能力使伊朗海外特种部队有效扩张，他切实强化部队的特种训练，尤其是为外派特工设计五花八门的假身份，以便他们潜伏和渗透。2003年，美国推翻萨达姆政权后，苏莱曼尼抓住伊拉克国内权力真空的机会，派遣大批圣城旅特工进入伊拉克南部，支持当地的“马赫迪军”与美军对抗。

在叙利亚的八年内战期间以及打击“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中，伊朗革命卫队的圣城旅都扮演着中坚力量，并且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控制区极大地拓展了伊朗的影响力。苏莱曼尼正是伊朗这些海外军事行动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者。

鉴于苏莱曼尼在伊朗国内的重要地位，他的身亡无疑是对伊朗军事力量以及民族自豪感的强烈打击，这直接导致华盛顿与德黑兰之间紧张对抗迅速升级。

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在1月3日事发当天表示，伊朗政府、国家和他本人强烈谴责美方空袭传达出的“恶意”。伊朗外长扎里夫则直言，美国将为其“流氓冒险主义”承担后果，因为苏莱曼尼将军是打击“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等恐怖机构的最重要力量。

伊朗的报复行为导致美国对其进一步进行经济制裁。1月10日，美国政府宣布了对伊朗的建筑业、矿业和纺织业采取最新制裁措施，这些被认为是伊朗用来发展核武器项目的资金来源。此外，包括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阿里·沙姆哈尼、伊朗武装部队副总参谋长阿什蒂亚尼以及伊朗革命卫队下属巴斯基民兵领导人等在内的伊朗高官也被列入了制裁名单。

自2018年以来，美国放弃伊核协议，极限施压削弱伊朗通过石油出口换取外汇的能力，伊朗失去90％石油出口，石油出口是伊朗的主要收入来源，这造成伊朗货币严重贬值，通货膨胀率一度超过40％。对于美国制裁带来的损失，鲁哈尼总统近日在德黑兰附近启动铁路项目时表示，如果没有卷入与美国的经济战争，伊朗将可以额外获得2000亿美元收入。

“伊朗经济困难，但其抗压能力还是很强的。当前两国冲突加剧，美国必然进一步收紧对伊制裁。但美国对伊朗的制裁几乎达到极限，很难再推出实质性的制裁措施，很多新措施更具象征意义，此次直接击毙苏莱曼尼也从反面证明美国对伊制裁手段和效果有限，不得不开展军事行动予以反击和警告。”邹志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