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寻K350和Z158列车乘客，途经北京，均发现感染者。”2021年1月14日，这则消息在社交圈疯转时，黑龙江绥化市望奎县一位30岁女士，已被确诊为黑龙江首例新冠阳性。

望奎县，这个小小的原点，蝴蝶振翅般，扩散出去的涟漪足以让多地惊心。

这位女士的父亲，在1月5日乘坐了K350列车，途经哈尔滨、沈阳、唐山、天津等地。截至《财经》记者发稿，这趟列车的其中一个车厢已发现5名新冠病毒感染者。

一位在北京打工的绥化人仍然盼着回老家过年。当地新规是，自１月12日起，所有入绥人员需持7日内有效核酸检测证明。他担心的是，“回去了年后出不来，就像去年初一样，万一政策有变呢？”

进入2021年，河北、黑龙江等多地出现疫情，或许让很多家庭团聚无望。

尤其是黑龙江疫情影响山东、吉林，河北疫情出现跨省二次传播。1月15日，陕西报告一名新增确诊病例，为山西1月11日报告的两名无症状感染者的密切接触者。山西病例均有石家庄旅行史，其中一人由疫情暴发地石家庄藁城区增村镇返晋。

“现在我们的防控压力真的很大。”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姜庆五对《财经》记者说。

流调千里“寻人”

家住望奎县佳兴小区的王某鹤，1月９日在望奎县医院发热门诊就诊，体温检测正常，当天18时10分核酸检测结果显示阳性。

从已公布的王某鹤过去15天的行程轨迹中可见，她曾在2020年12月29日，去过县人民医院，做了四维彩超。这是她的行程中，最重要的一次外出，其余时间基本都居家未外出。

然而，她的父亲，51岁王某龙的行程轨迹，不但有婚礼、饭馆、药店等场所，还曾与长春通报的第一对无症状感染者夫妇，在2020年12月29日同乘一辆车返回望奎县。

这一对无症状感染夫妇，于1月6日由绥化市望奎县会七镇乘坐大客车至哈尔滨市后，转乘Z158次列车（17车34座、35座）。

还有一对无症状感染者夫妻，也是望奎县无症状感染者的密切接触者。他们1月5日在绥化市望奎县乘坐K350次列车，座位号是11车27座、28座。

在1月5日的这趟K350次列车11车厢中，座位号13号、19号、20号的三名乘客，也感染了新冠病毒，他们的行程在吉林卫健委的通报可见。该省通报的5例无症状感染者，均在1月5日出现在佳木斯至北京的K350次列车11车厢。

12306网站显示，K350次列车全程27小时32分钟，共20个停靠站，途经哈尔滨、沈阳、唐山、天津等地。

绥化方面称，疫情防控响应机制已于1月9日启动，相关信息第一时间推送给相邻省份和有关省市区。

在黑龙江省内，哈尔滨、齐齐哈尔、伊春三市已现感染者。1月13日晚间，黑龙江省卫健委副主任方庆伟表示，该省近日新增的无症状感染者和确诊病例均与望奎有关。

经中国疾控中心对病毒基因测序,望奎县所发生疫情，病毒与此前出现在大连疫情中的病毒毒株100％同源。

吉林、山东也已报告望奎相关病例。此外，山东威海市1月12日发现的1例无症状感染者，为望奎来威海人员。

这些感染者乘坐过火车、大客车，往返人流聚集处，不但扩大了密切接触人群，还使疫情传播跨省跨市。

一带多，两地案例高度聚集

至1月14日，仅黑龙江省内，与望奎县相关的新冠病毒阳性人员已达148人。

“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感染者，说明已经在社区传播比较长时间了，至少潜伏了一周左右，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医学科副主任医师余昌平对《财经》记者分析，“发现得还是比较迟的。”

同样，石家庄阳性患者分布也呈局部高度聚集。截至1月11日，石家庄市疫情分布在12个县区，其中76.39％病例发生在藁城区，藁城区95.62％病例发生在增村镇。

有些感染者能传染好几个人，后又导致一个很长的传染链条，就像一个很大的葡萄串，也有些感染者没将病毒传播下去。专家们的共识是，此波疫情至少已经在当地存在了一段时间。

“我们发现，有些人的抗体已经出现了，从感染到抗体出现总要一两周。”全国新冠肺炎救治专家组成员、复旦大学附属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党委书记卢洪洲向《财经》记者介绍。

据《财经》记者不完全统计，河北疫情中，最早被发现的89名感染者，有21名确诊病例曾参加婚礼等活动，约占24％，甚至有确诊者在2020年12月30日至2021年1月２日四天内参加了3次宴请活动。

黑龙江病例的行程轨迹，和河北初期病例有相同之处，望奎县王某龙也曾一连参加两场婚礼。2020年12月29日，到绥棱县双岔河镇富民村下庙子屯参加婚礼；12月30日，在绥棱县富都酒店参加婚礼。

和他曾同乘坐过一辆车的长春无症状感染者夫妇，也是去望奎县参加婚礼。

在一位疾控系统专家看来，新冠病毒中的超级传播现象并不少见，只是很难认定谁是超级传播者，具体的传播链条是什么样的。

一项来自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与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研究，在分析1000多个香港新冠肺炎确诊个案后，发现新冠病毒超级传播与大型社交聚会相关。在香港本地的传播中，便显现出这样的规律。其中，“超级传播事件主要在酒吧、餐厅、婚礼等社交场合发生，而非家庭和办公室”。

隔离，算是目前切断病毒传播最有效的方式。望奎县所在的黑龙江绥化市，已实行封闭管理。至1月14，石家庄、邢台、廊坊全城封闭管理，人员非必要不外出。增村镇的12个村全员转移，超过2万人异地隔离。

“隐性患者”正在浮出水面

此轮疫情有一个特征，即出现了大量无症状感染者。

望奎县首次上报时，即通报有20名无症状感染者；仅1月13日，望奎新增无症状感染者40人。同样，仅１月６日，石家庄和邢台新增无症状感染者就有69人。

所谓“无症状感染者”，一般是指没有出现发热、咳嗽或影像学表现等症状的核酸阳性人员。无症状感染者多，和疫情发生在不同年龄群有关。一位疾控系统专家分析，如果发病人群主要是年轻人，青壮年中无症状感染者的病例就高；如果中老年人感染的情况比较多，无症状比例就小，有症状的会变多。

石家庄的一对母女，曾于1月1日、3日先后出现发热症状，并于3日接受核酸检测，均呈阳性。但是她们在1月9日河北卫健委的通报中，是由无症状感染者转为新冠肺炎患者的。

“有症状怎么能叫无症状感染者呢？”一位曾在抗疫一线工作的医生怀疑，或许是个别工作人员抱有侥幸心理，“可能发烧不是持续性的，就先把他们归为无症状”。

此前，当地也有至少8名患者，在被归类为无症状感染者前，有过不适或求诊、买药经历，其中，5人自述曾有发热、流涕或鼻塞。

除了多名无症状感染者陆续被确诊为新冠患者，还有一些核酸阴性人员经复核为阳性。

截至1月14日，河北至少有244人核酸“阴转阳”后确诊。其中，经过3次核酸检测者49人，经历4次核酸检测才被检出者13人。仅1月13日，河北新增的81例本土病例中，至少有69例为核酸阴性转阳。这些人既没能在最初的核酸排查中被发现，此前也没有症状，是陆续浮出水面的“隐性患者”。

出现“隐性患者”，主要是由病毒已传播一段时间，加上疾病潜伏期、核酸检测窗口期和采样技术等共同导致的。

在后续的检测中，还会不会有大量的“隐性患者”浮出水面？姜庆五解释，核酸检测是在一个特定时间点进行采样，也许恰巧在这个时间点，感染者体内的病毒没能被检测到，但他体内是携带病毒的，过几天才会显现出来。因此，对于较大范围的疫情，只筛查一遍核酸是不够的，会有窗口期。

北京通报的来自同一家庭的两名感染者，在2020年12月27日北京顺义区组织的核酸检测中，结果均为阴性。其中，一名27岁的无症状感染者甚至在三天后的第二次核酸筛查中，仍为阴性，直到1月8日，前往清华长庚医院发热门诊就诊，感染情况才被发现。

余昌平对《财经》记者分析，除了口鼻中核酸量相对较少的原因，大规模采样对人员的经验也有较高要求，“刷的范围大、深，就更有可能刷到”。

随着对重点人群进行第二轮核酸检测，更多“阴转阳”病例、无症状感染者会被发现， “也不排除病例发生区域继续增加的可能”。河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应急办公室主任师鉴说。

卢洪洲指出，传染病防控，最怕的就是不能发现病例。“发现了，我们第一时间就可以通过大数据找到所有密切接触者和相关人员，隔离一密、二密、三密，第一时间进行核酸检测，必要的时候进行全员核酸检测。”将当地疫情扑灭，影响范围就不会再继续扩大。

这波疫情“拐点”未至

随着流行病学调查展开，此次河北疫情的零号病例感染时间，已被推早至2020年12月15日。

1月2日，石家庄藁城区小果庄村的一名61岁的女性，成为河北公布的首个确诊病例。她的儿子接受《健康时报》采访时透露，“至今，母亲不知道如何被感染。”

可以明确的是，她并非“零号病人”，真正的“零号病人”感染新冠病毒的时间，早至2020年12月15日前，到1月2日，中间至少间隔了18天。在这段时间内，病毒已在隐匿传播。

零号病人跟传染源最密切相关，可能解答的是一次疫情的核心问题，即它来自于何处、传染源是什么、通过什么方式进行传染、传播轨迹是什么，通过它能够追踪疫情暴发的轨迹，进而帮助防控人员提供阻止疫情的方法。

流调人员能否找到零号病人？“还不好说”，在余昌平看来，结合现有病例出现症状的时间节点，最初的感染者可能没有出现症状，这就导致病毒传播，“疫情的范围比较大、比较重”。

这位61岁的女性在确诊前的行程轨迹显示，她曾骑电动车赴新乐市农村姐姐家探亲，曾乘坐本村包用车辆到附近饭店参加婚礼。

其后，河北陆续公布的确诊病例行动轨迹显示，仅是参加过婚宴的确诊病例就达16人，有人数日内参加了多场聚会。其中一名确诊病例，也是小果庄村人，在邻村工厂工作，自2020年12月30日至今年1月2日，四天内连续参加了3场婚宴。

还有多名来自其他村庄的确诊病例，都有前往小果庄村参加活动或赶集的相同轨迹。姜庆五分析，在这个过程中，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已经不是接触者的概念，而是另一个潜在的传染源。这些人的接触者也有可能被感染。

河北已组织200多人的队伍展开流行病学调查。其中，溯源工作主要围绕五个方面：入境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入境人员隔离点的相关人员、国际货运航班搬运从业人员、藁城区内冷冻物品和从业人员以及其他口岸进口的货物。

流调更重要的目的是找到潜在病人，控制疫情。余昌平建议，对密切接触者和高风险地区的高危人群，同时检测核酸和抗体，“武汉全员检测的时候，也同时查抗体的”。

未被发现的潜在患者，何时能被排查出来，将成为河北疫情能否迎来“拐点”的关键因素。

所谓“拐点”，是指传染病发病人数上升到一定水平后，人数开始下降，“这被认为是我们控制住了一个疾病的流行。”一位流行病学专家向《财经》记者解释。

通俗地讲，“新发阳性病例连续几天都在低水平或下降，那就说明拐点到了。”余昌平推测，随着重点地区二次全员检测在两日后完成，将可以大致判断河北疫情发展的趋势，“但不是百分百的”。

师鉴在1月10日的发布会上承认，目前本次疫情没有看到明显的拐点，扩散风险仍然存在。1月14日，河北全省新增确诊患者90人，仍在高位。

姜庆五认为，在经过两轮全员核酸检测后，应该会对这次河北疫情的传播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从现有已知的信息判断，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在所掌握的范围之外，有没有潜在感染者。

不过，“中国有强大的密接者信息追踪系统与超强的核酸检测能力，这些因素决定了，中国不可能出现再次大流行。”卢洪洲说。

最薄弱地，给病毒可乘之机

河北、黑龙江的疫情，都是从村镇隐匿传播开去。1月12日，据河北疾控中心通报，石家庄确诊病例中，农民占所有病例的70.07％。

这是一个“教训”。多名受访者直指，乡村诊所未能起到“哨点”作用。

早在1月1日、2日，石家庄多名确诊病例就出现发烧、头痛、胸闷、咳嗽等症状。“农村的情况是，很多人感冒发烧不看，或者去买点药，诊所也不怎么管。这是很大的隐患。”余昌平说。

尤其是进入冬季，呼吸道感染疾病多发，加之北方地区室外气温低，人们也没有开窗通风的习惯，往往一个人感染，就可能因为聚集造成小范围的疫情传播。

在中国农村，传染病防治意识薄弱。农村居民得病爱“扛”；另一方面，乡村小诊所也缺乏新冠检测条件。

湖南省一位乡镇卫生院院长坦承，如果当地真的出现新冠肺炎病例，“基层防护及救治是很薄弱的”。除了资金设备等硬件，乡镇医护人员的技术、素质和思想认识也可能成为问题。

随着2020年下半年疫情一度缓解，一些未曾发生过疫情的地区，防疫意识有所放松，居民甚至不戴口罩进入公共场所。“群众对疫情防控有些不太理解，天天讲狼来了，狼又没来，思想麻痹。”上述乡镇卫生院院长对《财经》记者说。乡镇村医则是，这么久都没有本土病例，病人又都是村里熟悉的人，名字、工作、住址都清楚，因此，疫情防控意识也不强。

在此次河北疫情流调中出现的高频词汇是“自行服药”“村诊所”。从河北公布的确诊患者行动轨迹中，一名感染者，曾在1月2日到4日，连续三天，先后5次到卫生院及诊所就诊。1月4日，还曾在本村诊所内输液，其当天的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

另有至少10名患者，曾因发热等症状到镇卫生院、村诊所求诊，至少3人因症状无好转两次求诊，或接受输液治疗。其中，最早的一名患者，在2020年12月20日，就已到所在村诊所看病。这些患者均未能被及时上报，而是一天至数天后自行前往上级医院就医，或在1月3日起的核酸排查中被发现。

卢洪洲指出，在发热患者首次前往乡村诊所求诊时，即使诊所不能进行核酸检测，也应尽快上报；同时，进行鼻咽拭子取样，送往有条件的机构进行核酸检测；并且，可安排患者转诊。

如何引导基层的村医做好工作也是防控网中的一项难点。“村医有时候可能更多关注的是怎么能多看点患者、多挣点钱。”湘潭市姜畲镇卫生院院长汤冰冰坦言，平时一个月给村医做一次培训，像出现河北疫情这类的紧急情况，就增加培训。

按卢洪洲的说法，村医和个人诊所是乡村疫情监测的“哨点”，应当具备基本的疫情发现和处置能力。即使乡村诊所的防疫能力短期内难以提高，也要规范就诊流程，做好三区划分——清洁区、潜在污染区、污染区，避免人与人之间的密切接触。“现在有的诊所成了传播的场所。”

“遇到问题要怎么处理，都接受过培训。石家庄的村医肯定也是按照要求做的，遇到从疫区回来的病例，肯定要向上级报告，但这次疫情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一位河北省邯郸市村医对《财经》记者说。

河北疫情已暴露出农村控疫薄弱。1月2日至14日，石家庄确诊病例共计350人，其中增村镇301人，134人为小果庄村村民。在河北邯郸等地，有直管官员因防疫不力被免职，全国多地县镇开始大力抓疫情防控。

上述乡镇卫生院院长向《财经》记者表示，近几天，当地卫生系统已经紧张起来。他所在的医院已于1月12日晚间召开疫情防控会议，组织学习第八版新冠肺炎防控知识。同时，加强发热门诊建设，目前，该院已建好核酸检测提取屋，院部也仅留一处入口。

另一位乡镇卫生院院长透露，现在遇到高危患者，都是由县级医院专车来接人，“我们必须看着他上了车才可以，也逐步开始由乡镇卫生院采样，送到县医院或者疾控中心去检测”。

望奎在暴发疫情后，直接于1月11日关停当地所有个人诊所。对此，余昌平的看法是，不失为是个权宜之计。“有些地方不允许诊所看发烧的，也不允许药房卖感冒药和退烧药，就可以比较早地发现（疫情），杜绝很多传播。”

但乡村诊所也不能一关了之，“疫情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老百姓别的毛病也要看”。卢洪洲建议，尽早对乡村诊所医务人员展开有针对性的培训，使其了解基本流行病学知识，让他们第一时间发现隐患，对病人进行防疫知识普及，采取隔离等有效措施。

陕西省汉中市留坝县江口镇中心卫生院院长郭发刚正在考虑，是否还让村卫生室为咳嗽、上呼吸道疾病的村民诊治，“农村有很多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发烧、咳嗽，公共交通不便的时候，没有村卫生室，他们看病真的很难”。

郭发刚介绍，这次疫情防控升级之后，卫生院所有上呼吸道感染病人，统一到一个区域集中治疗，这个诊疗区域配备的空气消毒机24小时开机。此外，所有输液病人必须要有核酸检测报告，否则的话，要么去县医院，要么回家口服药，因为在医院输液时间长，风险更高。普通低风险疾病，现在也必须要检查血常规。

此前，乡镇防疫确有困难，医护人员和防控资金都有限，一些卫生院没有CT设备，好的防护服和口罩也较贵，很难第一时间发现病情，及时保护接触人群。

更重要的是，乡镇流动人员管理尚不能完全覆盖。虽然有些地方要求，一位回乡人员要由政府、医院、所在村组、村医等六人同时对接，上报信息。但人员流动性大，信息报告存在漏洞。面对即将到来的春节长假，返乡人群也将成为农村防疫的难点。

“通过这次疫情，我们必须要改变农村医生和患者就医习惯。”郭发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