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个非凡的年份。在我们见证的诸多历史中,西方主要央行轮番上演的史诗级“货币大放水”,力度足够震撼,刷新人们三观。货币池子水位陡升,你手里的钱还是昨天的钱,但它们代表的价值已然不同于昨日。
在西方央行的弹指一挥间,世界的财富版图被悄然改写、重置,而你我的财富,特别是储蓄、债权,也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人动了,或者可以说是被“大摇大摆地偷走了”。
不平等的财富转移
疫情暴发以来,美联储开启无限量化宽松,进入大举购债模式,短短几月内资产负债表扩张了65%,总额最高达到7.22万亿美元,基础货币一下子多冒出来3万亿美元。这规模绝对是史无前例的。要知道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后,美联储用了三年多时间,经过四轮量化宽松,也才由1万亿美元扩张到2012年末的2.85万亿美元。
欧洲央行早在2014年开始实行负利率,今年3月以来继续开足马力放水。3月12日宣布扩大1200亿欧元量化宽松,3月18日推出7500亿欧元新冠疫情紧急购债计划,到目前欧洲央行总资产已由1月末的4.67万亿欧元扩张至8月末的6.44万亿欧元。
日本央行本是量化宽松的祖师爷,今年以来更是不遑多让。截至8月底,日本央行增加购买政府债、企业债等各类资产64.51万亿日元,总资产达到580.3万亿日元。到目前日本央行总资产已相当于日本GDP的107%以上,而美联储总资产占美国GDP的也才将近20%。
西方央行这些增发的钱都流向了哪里?当然它不会流向别人的腰包。达利欧说,“储备货币赋予一个国家不可思议的力量。凭借美元的世界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有权将所需要的美元交到美国人的手中,从而可以比其他国家的政府更有效地帮助本国公民。”
央行凭空增发的货币,作为美欧日政府经济救助资金来源的支撑,都流向了这些国家的企业和居民。比如,自3月以来,美国已实施四轮财政刺激和经济救助方案,总额达到2.9万亿美元。这些救助包括直接发放现金补贴、增加失业救济金、减税、贷款援助等各种方式,为因疫情陷入困境的美国家庭和企业提供援助。其中包括拨款5000亿美元给大企业纾困,3500亿美元作为中小企业借贷,2500亿美元为低收入家庭发放现金补贴,每人可领取1200美元现金;另外2500亿美元作为失业救济金,失业者每周可额外获得600美元失业救济金。这形成了无偿的财富转移。随着这些救助计划到期,新的至少1万亿美元财政刺激计划正在路上。
底层民众拿到了救命的小钱,更多的钱流向了大企业、大金融机构。美联储购买的资产不仅限于美国国债,还包括大量公司债等风险资产,这就导致美联储增发的货币,部分直接流向了美国的大型企业或资产管理公司,成为这些机构的现金资产。美联储的货币增发直接补贴了这些大型机构,不仅使它们避免了债务到期的偿债危机,而且拥有了更强大的资金实力。
疫情以来,美国银行体系的存款暴增。美国商业银行每周存款数据显示,2020年8月末美国银行体系存款总额高达15.55万亿美元,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61万亿美元。
疫情暂时压抑了美国这架庞大的消费机器,而大量的注水已经形成一个可怕的资金堰塞湖。巨量的美元正趴在美国大型机构的账户中,伺机扑向全球的投资目标。一旦美元资金的洪水冲出堤坝,它会席卷世界买买买,吞没各国的商品和优质资产,成为美国金融资本又一次收割全世界韭菜的机会。笔者陡然想,疫情是世界的灾难,却可能成为美国劫掠世界的又一良机。
美国经济已经陷入深度衰退,而疫情的反复打断了美国经济的复苏。没有财政救助,美国经济就会奄奄一息。美国财政赤字将继续攀升,预计全年将达到GDP的20%。在美国财政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政府救济支出只能靠央行印钞来买单,美联储的购债和扩张计划也将无法停下脚步。摩根士丹利最近的研究报告预测,本次美联储量化宽松规模可能达到7.8万亿美元,2021年底美联储总资产将达到12万亿美元,而据德银的估算,美联储在未来四年到八年总资产将扩大到19万亿美元。可以预期,天量的美元资金洪水正在汹涌而来。
西方央行大放水,对人们的财富是一次新的洗牌。首先它更有利于富人,加剧了财富向少数人的集中。荷兰中央银行2019年对一个世纪以来的数据进行分析表明,扩张性货币政策将有利于收入最高的1%的人,他们收入和财富占比会提高约1个到6个百分点,而其中最大的财富效应来自资产泡沫。同时,宽松货币政策使利率走低,而持有储蓄的多为中下阶层人士,导致穷人补贴富人,这加剧了财富分配的不公。
更重要的是,在开放经济模式下,一国的货币扩张就不单是该国自己的事情,还会产生强烈的外溢效应,特别是像美元、欧元这样的世界储备货币。美国是全球最大债务国,而且均以美元计价,美元的量化宽松直接导致了美国巨额对外负债被稀释,使美国可以轻松化解债务,而债权国家财富随之缩水。通过放水、贬值的魔幻大法,美国把自己的危机变成他人的难题,这是赤裸裸的洗劫。美国在历史上多次这么干过,最近的例子是2008年金融危机时,也是通过量化宽松把本国的债务危机向全世界转嫁。
央行大放水,都是打着刺激经济、防止衰退的名义进行,似乎有着天然的正当性。然而,这样的政策真的有用吗?日本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奉行量化宽松,同时施行零利率,安倍执政期间更把大规模货币宽松这支箭用到极致。虽然日本经济勉强走出了衰退,近年维持了1%以下的微弱增长,但并未帮助日本走出“失落的20年”。而政府负债已经超过GDP200%,日本央行承担了大约一半的政府债务。日本实施的超宽松货币政策,并未有效刺激实体经济投资和居民消费,有效需求依然不足,出口在全球的份额也在下降。大量资金流入股市,或在金融体系内自循环,任凭如何放水,对实体经济已经起不到刺激作用,陷入了“流动性陷阱”。
不少人对日本的超大规模量化宽松大为拥趸,但他们似乎忘记了,日本“失落的20年”正是起于股市和房地产等泡沫经济的破裂。批评者如日本作家池田信夫在其《安倍经济学的妄想》中尖锐指出:其量化宽松政策只是一时打鸡血的“安慰剂”,不能解决日本经济的现实问题;安倍经济政策带来的只是股价短暂上升,不啻虚妄的回光返照。
欧洲的情形也丝毫不乐观。欧洲央行的传统政策工具箱早随着应付欧债危机而弹尽粮绝,于是几年前就开始了超出底线的货币政策“创新”,开了“负利率”的先河。放水还倒贴钱,这不免让一般民众感觉时光错乱。现实呢?欧洲经济依然在停滞与危机中挣扎,2018年以来欧洲经济陷入持续萎缩,加上疫情的打击,预计到2021年也难以恢复到衰退前水平。
债务、泡沫堆起的虚幻繁荣
全球大放水,是否会引发新的通胀?有人说,过去十多年西方国家多次搞量化宽松,并未引发通胀,因此断言今次的西方央行大放水也不会带来通胀,这种观点未免失于机械和偏狭。他们忘了,美元、欧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资金洪水淹的绝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由全球经济来兜底。通过全球贸易和投资,他们可以把通胀输出给别的国家承担。而此次欧美货币宽松的规模史无前例,历史的经验也未必具有参照意义。
实际上,随着美联储的天量放水,美国的通胀已现端倪。衡量货币是否增发的一个标准是M2与GDP的增速差。截至2020年7月份,美国M2达到18.28万亿美元,同比增速达到创纪录的23.30%,与名义GDP增速差更达到32%的历史新高,这为通胀带来上升压力。据路透社报道,美国7月核心通胀指标呈现29年半以来最大涨幅,商品和服务价格普遍上涨。7月消费者物价指数较前月上涨0.6%,较上年同期上涨1.0%,汽油价格上涨占整体涨幅的四分之一。扣除食品和能源价格后,7月核心CPI较上年同期上涨1.6%。如果不单纯看消费品,那么物价上涨的趋势更明显。由于美国利率降至历史新低,刺激了购房需求,7月份美国典型房屋价格同比增长4.5%,是2019年5月以来最高增速,美国房屋销售增长也创下24.7%的历史新高。
从全球范围内,黄金、白银等贵金属价格飙升,原油、铜等大宗商品价格也呈现快速上涨势头。黄金价格由年初的1514美元上升到8月初的2075美元,最高涨幅37%。黄金价格的飚涨,等于直接说:“美元已经成了注水肉”。
美国经济在疫情下风雨飘摇,而股市却牛气冲天。在天量放水刺激下,美股快速收复今年早期四次熔断的巨量跌幅,并不时试探新的高点,全然无视经济狂泻的基本面。而科技股更是一骑绝尘,美国科技股的市值已经超过欧洲股市总市值。苹果市值突破2万亿美元,较疫情冲击后的低谷回涨超过了100%。亚马逊、微软和Alphabet的市值都超过1万亿美元。这些科技巨头的总市值已超过6万亿美元,而特斯拉的市盈率超过了惊人的1000倍。
在笔者看来,美国股市就是在货币疯狂注水后堆起来的一个泡沫幻象。股市的虚拟性就在于,它不纯粹基于公司业绩和真实价值,而是混合了投资者想象和复杂投机心理以及诸多外部因素的一个估值结果。而疫情以来美国股市有悖常理的疯涨,背后是上市公司和金融资本的魔幻操作。凭借量化宽松形成的超低利率环境大举融资回购股票,是这场股市疯牛的幕后推手。
美国上市公司回购股票的市值,从2010年以前年均千亿美元左右连年飙升,到2018年创纪录地突破了8000亿美元。2008年以来标普500上市公司的回购市值超过6万亿美元,占该指数最新市值的20%。这种通过回购股票推高每股业绩,用债务和资本运作而不是经营来制造高成长的幻觉,就是极低利率环境下孵化出的一头怪兽。不管是传统行业如钢铁、银行业,还是高科技公司如苹果、亚马逊,只要公司经营收入大于融资利率,发债回购的游戏就能让上市公司持续高成长;同时大股东分红收入增加,拿着股票期权的上市公司高管身家也能水涨船高。
今年疫情冲击之下,上市公司股票回购大戏重新上演。二季度以来,谷歌的母公司Alphabet回购股票69亿美元,同比增长92%;微软回购58亿美元股票,同比增长25%;苹果今年以来回购了160亿美元的股票。美联储开动直升机撒钱,在消费、投资仍旧疲软的真实基本面下,上市公司再度通过回购大法,人为导演了一场“水牛”大戏,经济加速脱实向虚。
眼下,美国股市已经处于高风险区。看看“巴菲特指数”吧,即股票总市值对GDP的比值。巴菲特认为,该指数超过120%表示股市高估,指数越高,泡沫风险越大。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前,该指数高达146%,2008年金融危机前该指数也曾达到 137%。如今美国股市按该指数衡量再度突破130%,这意味着美股泡沫充分已经非常高。
美国走出2008年金融危机,已经历长达11年的长增长周期。人们只看到美国繁荣的光鲜表象,却很少看到其内里膨胀着的“水分”,那就是债务的高涨。美国是一个伫立在高额债务上的巨人。美国是高消费、低储蓄的国家,人们习惯于借债消费,房贷、车贷、信用卡账单成为生活的日常。居民负债总额与美国GDP的比率在美国金融危机前高达98.6%,现在为75%左右。企业部门负债总额与GDP的比率由70%上升至75%。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联储量化宽松与政府发债协同,美国债务急速扩张,政府债务与GDP的比率由2008年的58.2%上升到2019年末的108%。随着疫情以来数轮财政救济支出,美国财政债台进一步推高,到目前已经超过121%。如果把居民、企业和政府部门债务加起来,总债务水平超过美国GDP的270%。
于是我们看到,从2000年互联网泡沫危机、2008年次贷危机到今年疫情后股市熔断崩盘,美国政府和美联储都冲在前台,无一例外采取开闸放水,向市场注入大量流动性。一次危机暂时平息,借着美联储大水漫灌,借着上市公司信用扩张,股市再次爬高,吹起一个更大的泡沫,而债务也一次次刷新历史。眼下,美国经济正在疫情下煎熬,而股市却一路狂奔,靠放水和债务堆起来的虚幻“繁荣”,能够持久吗?
谁来约束央行
随着欧美日央行量化宽松大行其道,西方开始出现新的理论——现代货币理论,为其央行的货币实践寻找理论依据,证明其正当性。该理论的核心是“功能财政+通胀稳定”,央行可以充分发挥货币创造功能,为功能财政铺路,以实现充分就业。货币发行只要不引起过高的通货膨胀,那么就可以无限制地发行。这彻底颠覆了传统货币理论和经济理论的基础。
但这个理论的漏洞之一,就是把货币发行的约束仅限于“通胀稳定”,这就太局限了。通胀所考察的物价范围毕竟太有限了,而随着世界经济、人口结构、消费结构、信用创造机制、货币流向的演变,通胀的发生机制已和过去大为不同,货币更多地不是流向商品,而是流向不动产、股票、债券等资产。把通胀的波动作为货币发行的主要约束显然不充分,为金融风险留下太多漏洞。另一个重大缺陷是,它忽略了开放经济模式下一国货币政策的外部性。如果是一个小型经济体,它放任发钞,影响仅限于本国;而作为美国和欧洲这样的大型经济体,主权货币又是世界货币,它们出于解决自己问题和危机的需要,无底线地放任发钞,货币的泛滥对他国商品和资产就会是一场洗劫,这无疑是一种把自身危机向别国转嫁的政策阴谋。它扭曲了价值标准,改变了国家之间债权债务的真实水平,把通胀的祸水推向别人,造成国家之间、不同人群之间财富的重新定义和不平等转移。
美欧日任性放水,凭空释放出巨量货币,不由得让人重新思考货币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货币本应是价值标准,它应该有一个至少看起来稳定和相对客观的锚。古老的金本位早已走进历史,货币当局再也不必受到它的约束,具备了无限印钞的可能。各国法定货币成为信用货币,没有了客观的锚定物。货币发行成为各国政府依据自身经济周期和经济运行状况自主决定的权利,而货币的价值与信用也不再那么刚性与恒定。于是,现代货币成为国家信用支撑的一个承诺,是货币当局签发的一纸欠条。
信用,它可以很坚固,也可以很脆弱;可以很真实,也可以很虚幻;可以很稳定,也可以很飘忽。认清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现代货币的本质,并理解货币世界那些怪诞的现象与迷局。
过去危机的源头,在于企业、居民部门的信用扩张和金融机构的过度创新。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西方政府加强了对银行和金融创新的监管,银行的花式创新和盲目扩张被套上缰绳,而政府和央行走上了扩张的前台。美、欧、日政府负债与GDP的比率都超过100%,背后的支撑都是央行增加资产购买,货币供给与债务水平同步攀升。旧的危机源头被抑制,而央行信用扩张正在成为推高风险的新源头。那么谁来监管和约束央行?这是国际社会迫切应该追问和思考的问题。
面对即将到来的外币洪水,如何保卫我们的财富?中国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稳健,政策空间充足,经济稳定复苏,无需加入美欧货币放水的游戏。而保持人民币坚挺,是我们能够筑起的一道坚强屏障,有助于抵御西方货币泛滥带来的伤害。笔者认为,在未来一段时间,人民币稳定和适度升值,有足够的经济基本面支撑,且有利于增强人民币的国际地位,促进人民币在国际贸易和投资中扩大使用;同时,转变经济发展战略,构建以内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中国经济增长与人民币价值会步入一个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未来中国经济的增长,应牢牢把握满足和扩大内需这个战略基点,不宜再追求贸易顺差和过多外汇储备,使中国由出口大国转向进口大国,有利于中国战略利益。
美欧经济的复苏仍很艰难和漫长。美联储主席鲍威尔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支持经济复苏。”看来西方央行的大放水,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它可能对当下的经济困境是一针“强心剂”,帮助延迟危机的发生,但却埋下另一场更大危机的种子。
(作者为中国银行约翰内斯堡分行副行长;编辑: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