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脉络源远流长,如何将穿越千年的古老韵律与时下风潮进行有机结合,又不失内心最纯粹的音乐追求,是国内许多当代作曲家始终在追寻的一个目标。而著名作曲家、指挥家谭盾在《敦煌·慈悲颂》(以下简称《慈悲颂》)中便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使命。
谭盾耗时六年完成的巨作《慈悲颂》,聚合了西方交响乐、东方古乐器、吟唱方式和敦煌佛教文化,以跨越时空的音乐语言,重现东方文明的魅力。与前几年的偏抽象风格不同,这是一个能令所有人与之产生心灵撞击和共鸣的音乐故事,让敦煌壁画通过音符传递出了人生哲思。
《慈悲颂》过去两年已在海内外上演了十几场,本月初终于登上了北京舞台。这场音乐会的特殊性不仅在于是一场“抗疫医务工作者慰问专场”,请了数百名曾奔赴抗疫前线的“战士”前来聆听,而且成为全国剧院上座率限制提升至75%后的首场大型演出之一,台下的观众座无虚席。这种久违了的欢腾,令指挥台上的谭盾倍感兴奋,长达十几分钟响彻大厅的掌声,让所有人感受到后疫情时期剧院生活一次真正的回归。
这也正是“慰问专场”的意义。时下正常生活的回归,是这些医务人员的心血与汗水换来的。而谭盾的《慈悲颂》中传递出的主题——大爱与生命、善良与感恩、信仰与慈悲,正是对千千万万抗疫英雄的至高礼赞,将每一颗感恩的心化作音符,汇聚成生命的颂歌。
音乐无法被囚禁
今年夏天,我有幸在谭盾的上海工作室见到了他本人。工作室位于一栋老洋房,夹杂于高楼大厦间,那曾经是一位老艺术家的旧居。典型的两层红砖小楼,两边的楼门里还住着几位老人,有一种闹市隐居之感,散发着浓浓的老上海怀旧气息。
会客厅布置简洁,很有“谭盾”风:做工精致的中式红木桌椅摆在中间,墙上挂着圆形或汽车形状的五线乐谱,一组编钟、两架钢琴靠墙而立。其中一架钢琴由谭盾亲手改造而成,彩色的琴键连接着电脑程序,可实现自动弹奏,铁笼代替木板圈住了琴身的机械部分。后来谭盾特意解释说,这台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有着特别的寓意:“一切都可被禁锢,唯独音乐无法被囚禁。”
那天上海的天气闷热,阳光刺眼,谭盾穿着标志性的黑衬衣白裤子,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笑容灿烂地握了握手,如老朋友般开了几句玩笑,就坐,开始娓娓道来他与《慈悲颂》、与音乐之间的人生故事。
说起《慈悲颂》的创作初衷,要追溯到2013年谭盾去敦煌参观莫高窟的一段经历。他在那里遇见了时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她问谭盾,能否用音乐重塑敦煌,把带不走的壁画变成声音,让千里之外的人们共享这一古老文明。这一想法令谭盾兴奋至极,答应了她,其与敦煌的渊源也由此开始。
古老的敦煌壁画中记载了4000多件乐器、3000多名乐伎,以及500多个古乐队。壁画上绘制的乐队,比西方400年前巴洛克时期形成的交响乐团,还要早上千年。
这些人类早期的艺术和智慧,亟须现代人去还原并重新创作,传递给下一代、传递给全世界。对于谭盾,这就是他的使命。
发现一个新的自己
创作之初,他阅读了很多佛教书籍,跑遍全世界的博物馆搜罗敦煌古谱,然而,思想负担越重,前行的阻力越大,浩瀚的敦煌世界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有一天,谭盾带着费城交响乐团来到湖南演《女书》,偶遇佛门泰斗星云大师。奇妙的缘分,令谭盾激动不已,立刻前去请大师指点迷津。
星云大师听完谭盾的苦恼后,缓缓说道:“虽然艺术的创作要独立和与众不同,才能在历史留下痕迹,但是写《慈悲颂》,你一定要从普罗众生、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把话讲清,把音写明。”
谭盾有如醍醐灌顶,立刻把之前写好的两幕复杂深奥的乐章撕毁,重新开始。
如何从敦煌壁画数不尽的故事中挑选出可做成音乐的部分,又成了谭盾另一个需要攻克的难题。最后,是小时候外婆给自己讲故事的记忆,给予了他灵感。他将老人们讲过的如何为人处世的道理,带回敦煌,按图索骥去寻找对应的壁画。
再次回到敦煌后,他突然发现,这些流落于民间、即将被遗忘了的故事,早已印刻在敦煌石窟中。于是,《慈悲颂》中的菩提树、九色鹿、千手千眼、禅园、心经、涅槃的六幕音乐故事便诞生了。
《慈悲颂》的创作仿佛令谭盾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他决定离开一条没有鱼和生命的哲学河流,回到孕育着中华文明的大江大河,顺着时代潮流游到老百姓心中。
第五幕《心经》里有一段非常震撼的传统民歌唱法——女哭腔,如泣如诉,凄美悲怆,极富感染力。谭盾说,他的歌词灵感来自于玉树藏区的一座寺庙,常住的200个尼姑,每天清晨对着太阳“哭颂”,歌声响彻广袤天际,来拥抱佛陀给予的崭新一天。
其中有一句“相爱只为离别”,令人回味无穷。谭盾解释说这是在从生命的角度去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是这句词,让原生态歌手龚琳娜听到后无法自拔,力求登上今年8月份的《慈悲颂》上海首演舞台。
演唱中,她注入了自己独有的唱法和对角色的理解,与这个角色的原唱歌手谭维维风格相异。这引起了观看音乐会直播的两路粉丝在网上热烈讨论。
我也很好奇谭盾是否也将两人进行了比较。他中肯地评价说两人的唱法各有千秋,都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龚琳娜融合了戏曲的唱法,而谭维维采用了藏族西域的唱腔。又因为两位演唱家的再创作,使他欣喜地发现,原来这个角色的可塑性非常强。
“渗透”式创作
谭盾其实一直在探索不同的音乐风格,为电影和手游配乐,写歌剧、交响乐以及充满抽象概念的乐曲。在他的作品中,总能找到各种音乐流派的影子,西方古典乐、中国戏曲、民族、流行和摇滚,以及不同物理形式的碰撞。
比如今年7月举办的“谭盾音药周”,便是将中药与音乐的理念搭配在一起,为疫情期间的人们带来一场心灵与身体的疗养之旅。
有人说这是一种混搭,但谭盾更愿意称自己的创作方式为“渗透”。只有在深入了解各类文化、学科和不同的世界观,并找到共通之处后,才能融合、编织成一个完整的音乐新篇章。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1+1=1的理念,宇宙万物皆可通过“渗透”融为一体。
谭盾的这种革新精神,令人“又爱又恨”,爱者爱其从不墨守成规,恨者恨其颠覆传统。无论爱恨,他的音乐中永远有一条中国传统音乐元素的主线。无论是喜闻乐见的《卧虎藏龙》电影配乐,还是深奥玄妙的《金木水土火》视听音诗,这都是他在探索如何把古老的中华文明,以年轻人能接纳的方式、以世界听得懂的语言,继续传承开来。
对于他而言,古典音乐是开启世界音乐的钥匙,连接中外古今的桥梁,而巴赫作为古典音乐之父,其作品中稳定的音律和浪漫情愫,在谭盾的“渗透”创作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他的巴赫情结,在二十几岁去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时就已人尽皆知。老师曾开玩笑地问他:“你一个从湖南乡下来的愣头青年,为什么对巴赫这么着迷?”谭盾很严肃地回答道:“我相信我是巴赫转世,有一天要成为像他一样的大师。”
他甚至为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B盾”,就是因为自己崇拜的古典作曲家,包括贝多芬、勃拉姆斯、巴托克,都以字母B打头。
谭盾的这种“异想天开”的孩童心态一直保留至今,他对音乐持续的探索和创新、对自我的不断突破,其实是一种本能的驱使。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的艺术创作越来越能吸引到年轻人的关注。
他为当今国内最火的手游《王者荣耀》创作的角色定制音乐,将五虎上将“仁义忠威勇”的精神内核以敦煌壁画上的五件古乐器呈现出来,使他不仅在游戏中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同时也把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中国声韵复原给了年轻人。
谭盾感恩于自己一生中碰到了很多好老师,而年轻时在美国留学期间师从的周文中老先生对其影响深远。周文中被称为第一位在西方获认可的华人作曲家,一生致力于东西音乐的融合,作品充满了中国诗词、绘画和传统哲学的意境与内涵。
谭盾的“渗透”理念由此培育而来,从周老先生身上学到的大格局,让其开始了对不同文化、时空、风格的对位探索。
对于未来的计划,谭盾说除了《慈悲颂》将继续在全国上演,“音药周“也会在明年全面奏响,将会举办藏医与藏乐、蒙医与蒙乐、汉医与汉乐、傣医与傣乐四场音乐会,在“渗透”“跨界”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作者为《财经》国际事务及传播总监;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