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护肤品牌美体小铺(The Body Shop)、澳大利亚护肤品牌伊索(Aesop)终于要来中国内地开店了,最快将于2021年落地。
护肤达人对这两个品牌并不陌生。过去,内地年轻人去香港旅游时,这两个品牌往往会出现在他们的购物清单上。近年来,内地消费者也可以在跨境电商上购买到这些产品。然而,它们从来没有在中国内地的街头或商场里开出过实体门店。
大多数消费者并不知道,这与兔子有关——按照现行法规,所有进口化妆品在首次入华的审批环节都要接受一项“动物测试”。这是一项有争议的毒理测试,其初衷是为了确保人类的安全,但可能会使接受测试的动物非常痛苦。近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包括美体小铺、伊索在内的公司开始对动物测试说“不”。目前,禁止动物测试的国家已有至少39个。
长期以来,中国的传统贸易渠道对于进口化妆品的动物测试一直没有松口,且准入的审批流程繁冗、费用高昂,无形中建起了一道非关税贸易壁垒。另一方面,在近几年兴起的跨境电商渠道,动物测试却被直接豁免,准入机制也更为简洁高效。
这样的“一国两制”促使众多海外品牌放弃内地市场,或是选择其他方式向内地销售。这在过去数年间催生了庞大的化妆品跨境电商和代购市场,对总价值4000多亿元的化妆品行业造成影响,也引发了一般贸易和跨境电商等的渠道之争。
2021年,转折点正在到来。在中国新版《化妆品监督管理条例》框架之下,国家药监局制定了《化妆品注册备案资料管理规定》,将从2021年5月1日起施行,其中提到进口化妆品豁免毒理学试验的条规。各国化妆品公司均密切关注新规,正在为中国市场的新动向做准备。
他们为什么那么在乎动物测试?
美体小铺在1976年诞生于英国,2017年加入巴西美妆巨头Natura集团。除了美体小铺,该集团还拥有伊索、雅芳(Avon)等品牌,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点——反对动物测试。
美体小铺曾于2013年出现在北京和上海机场的免税店,认为免税店中的进口化妆品无需进行动物测试。但是,2014年英国消费者权益组织Choice指责称,中国机场的免税商品依然会被随机抽样检查,也就是说美体小铺的产品无法完全免于动物实验。“美体小铺不能一边反对动物测试,一边在中国做生意。”很快,美体小铺下架产品,撤出中国大陆。
化妆品的动物测试,主要是在兔子、豚鼠的眼睛和皮肤上进行刺激性实验。比如将化妆品或其中成分擦在剃毛的动物皮肤上,或滴入动物的眼睛,以及持续数周或数月的强制喂养研究。这些测试会造成动物极大的疼痛和痛苦,导致失明、眼睛肿胀、皮肤疼痛、内出血、器官损伤、抽搐和死亡。测试结束后,这些动物均会被杀死。
动物测试诞生至今已有83年历史。1938年美国出台了《食品药品及化妆品法案》,对化妆品采取了严格的指导方针,公司开始在动物身上测试化妆品的安全性。其后数十年,这种测试方法在全球流行。
中国的化妆品动物测试可追溯至1987年卫生部发布的国家标准GB7919-87,即《化妆品安全性评价程序和方法》,此后,所有化妆品都必须进行严格的动物测试。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德国的科研机构开始研究动物测试的替代方法。目前,由经合组织(OECD)发布的国际认可的替代方法已经有40多个,包括人类皮肤模型试验、皮肤吸收体外法、重组人角膜上皮模型试验等等。
这些方法成熟之后,1998年,英国成为第一个禁止化妆品动物测试的国家;2004年欧盟禁止化妆品成品的动物测试,2013年又对使用动物测试的化妆品和成品发出销售禁令。近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国家发布了化妆品动物测试的禁令。全球已有500多家化妆品公司宣称可以不采用动物测试。
相比其他国家,中国对替代方法的采纳进度明显缓慢,原因之一是尚无3R(“减少、替代、优化”概念)立法及国家层面的替代中心来主导替代方法验证工作。
2014年,中国豁免了国产非特殊用途化妆品的动物测试,但保留了对进口化妆品的动物测试要求。进口的洗面乳、爽肤水、保湿霜……如果你是在国内商场、超市等线下货柜购买的,它们都严格遵守中国政策,进行了动物测试。
这不等于它们认同这项规则。宝洁、雅诗兰黛、联合利华等国际日化巨头,都在海外市场斥巨资反对动物测试。近年来,它们纷纷加入了“零残忍”运动,目标是结束在全球主要美容市场中的化妆品动物测试。宝洁公司称40年来已投资超过4.2亿美元,开发出了至少25种“零残忍”的测试方法。
动物测试也给企业带来不小的成本,只有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才能负担得了。动物测试需在中国境内有资质的实验室进行,价格随不同项目的组合而浮动。行业知情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平均每个SKU(标准产品单位)的审批费用大约1.5万元,还有为此产生的人力成本。高端进口化妆品中,欧莱雅、雅诗兰黛和LVMH的进口产品数量位列前三,每年被批准入华的SKU一共超过3000个。这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中小企业承受不了这样的成本,就被挡在中国的大门外。”上述人士称,“有些彩妆品牌的新款口红一共有108种颜色,实际上并不是108个颜色都很好卖,这只是为了产品丰富,但意味着要做108个SKU的审批。”
也有业内人士认为,中国相对保守的政策具有一定合理性。
化妆品自媒体“基础颜究”创始人黄焱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相比动物测试,非动物测试更复杂,投入更大。“不管现在体外模型测试做得多好,在理论上都不如动物测试直观。模型和真正的动物皮肤还是有差距的。”黄焱说,相比皮肤模型测试,动物测试的主观解释空间小,对整体技术水平要求相对比较低,成本也更容易控制。在创业前,黄焱曾在强生公司研发部门任职。
杭州瑞旭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个人护理品事业部郭纲敏亦称,即便在国际上,替代测试也只针对原料,如果照搬到化妆品成品上,技术尚不完善。比如,对一些成品做的动物测试结果是阳性的,但替代测试结果是阴性。通常,替代性的测试需要结合多种方法,双重确认,这样一来就增加了企业的成本。
做不做动物测试,除了对消费者负责,还关系到国家利益。黄焱认为,“任何道德背后都有利益。主推替代测试的国家,往往都是这类技术比较先进的国家,对它们来说,这是名利双收的事。”替代测试不发达的国家,则需要付出大量成本去购买技术。
有相关研究指出,中国的替代技术欠缺“技术壁垒”。“我记得十年前开会时,就有法国人在游说,让监管部门取消动物测试。那时他们已经做好了替代测试的技术储备。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行业测试的话语权问题。”黄焱说,“生物实验到现在都只是一个手艺,没有绝对的真理。解释的空间很大,如果国家没有掌握这个技术,完全让别人主导整个测试的话语权,对于国内护肤品的发展,很可能有不利影响。”
不过,他同时表示,近年来动物测试已不断改进。未来,动物测试被使用得越来越少、中国的化妆品政策越来越开放是可预见的趋势。
动物测试政策有条件放开,海外品牌跃跃欲试
如今,中国的政策往前迈了一大步。
2021年1月1日,中国新版《化妆品监督管理条例》正式实施,更替了自1990年起使用了30年的《化妆品卫生监督条例》。
在新框架之下,国家药监局制定的《化妆品注册备案资料管理规定》将于5月1日起施行。该文件中提到,普通化妆品的生产企业已取得所在国(地区)政府主管部门出具的生产质量管理体系相关资质认证,且产品安全风险评估结果能够充分确认产品安全性的,可免于提交该产品的毒理学试验报告(编者注:即通常所说的“动物测试”)。
当这一规定尚在提案阶段时,有化妆品公司法律顾问告诉《财经》记者,上述条例可行性并不高,原因之一在于国外并没有类似中国体制下的监管机构,难以获得类似中国的“生产许可证”。然而,海外美妆巨头已经离不开中国市场,反而倒逼本国政府推行相应措施,以适应中国新规。
2021年1月,法国率先有所动作。根据法国化妆品企业协会FEBEA的消息,法国国家药品和保健品安全局(ANSM)从2021年1月12日起推出了一个平台,可供法国企业申请GMP证书(Good Manufacturing Practice,良好生产规范),这是中国化妆品新规中要求的文件之一。
FEBEA总裁帕特里克(Patrick O’Quin)说:“我们对这一突破感到高兴。化妆品行业是欧洲唯一完全禁止动物测试的行业,我们很高兴世界其他地区制定相应的法规。中国新规将允许法国化妆品公司在新条件下向中国出口。”
欧莱雅集团的一位新闻发言人对行业媒体“欧洲化妆品设计”表示,这一决定对于中国以外的化妆品生产商来说是重要的一步。近日,该集团宣布把北亚区新总部设立在上海,集团旗下巴黎欧莱雅、兰蔻等七大品牌的全球第一收入来源就是中国。中国目前是欧莱雅集团的全球第二大市场,但成为集团最大的市场只是时间问题。
美国宝洁集团科学传播和动物福利主任施拉特(Harald Schlatter)亦称,宝洁乐见中国的进展,法国政府的举措也将使得更多公司进入中国市场,希望欧盟的其他国家也能跟上。
咨询服务公司恩特科技的商务总监方维亚告诉《财经》记者,不少法国化妆品公司都在申请GMP证书,大企业先试水,因为还在申请过程中,所以不愿对外透露。此外,每个国家的化妆品协会都在积极推动当地主管部门,商议如何出具中国所需要的认证资质。
“中国政府之所以坚持要求安全评估报告,是为了让外国政府共同承担责任,等于双方都敲了一个章。这样万一海外化妆品到中国市场出了事故,不会只有中国来担责。”杭州瑞旭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个人护理品事业部郭纲敏对《财经》记者表示,“欧美、澳大利亚的潜在客户都在向我们咨询相关问题。”
日本企业对此也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和关切。资生堂中国方面回复《财经》记者问询称,资生堂一直以来都很关注中国免除动物实验进展的问题,也在致力于推动该进展。
资生堂方面解释道,日本政府对于本国化妆品生产企业一直有生产资质的认证制度,理论上,日本政府可以给生产企业发行相关资质认证。但是在2021年之前,中国的化妆品旧规之下,日本政府对企业的认证也不能免除动物测试,因此没有采用这一举措。
日本花王集团中国方面亦对《财经》记者表示,花王也在密切关注法规的动向,并积极准备对应新法规的发布。
美国护肤品牌Evolue和Lue的创始人Jean Seo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这两个品牌正在通过美国亚利桑那州政府制药部门进行GMP认证,同时,她已经开始在中国寻找合适的经销商,希望通过本土合作伙伴让品牌在中国落地。Evolue和Lue这两个品牌均不接受动物测试,它和美体小铺一样,无法出现在中国内地的商场里,但是在香港较为活跃,在小红书上也具有一定知名度。
Jean Seo表示,其产品包装出自中国广州,与中国关系密切,她对中国近年来的变化印象深刻。她理解中国要做出的改变是一项壮举,涉及到的基础设施和行政管理一定相当繁杂。“我毫不怀疑,中国的决定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将被出色地执行。”她说。
即便豁免动物测试,大路仍然不好走
海外化妆品进入中国,一直有一条大路,还有一条小路。
大路是一般贸易,这条路上横着让一众品牌纠结的动物测试;小路是跨境电商,是从2014年之后顺应消费需求而新建的路。这条路和一般贸易在税收、清关流程、物流、支付结算、监管等多个方面存在差异,总体而言,前者比后者更灵活和便捷,单就动物测试这一项,海外品牌通过跨境电商进入中国,即可豁免。这一现象被业内称为对进口化妆品监管的“一国两制”。
根据中国现行的跨境电商零售进口监管政策,跨境电商的进口商品被定义为“个人自用物品”,不受一般贸易监管,不执行首次进口许可批件、注册或备案要求。化妆品也就无需进行动物测试,这无疑使跨境电商在化妆品市场中获得了优势。
因此,Jean Seo的品牌向美国政府申请GMP认证时,也在与天猫国际商谈如果通过跨境电商进入中国。“由于疫情,我们的销售额下降了。现在中国内地的年轻人无法去香港购物了,这也促使我们开始和天猫国际合作。”
拒绝动物测试的品牌在大路上被拦下,转而走小路进入中国,是常见的办法。不仅是美体小铺,美妆达人熟知的洗发皂品牌岚舒(Lush)、LVMH集团旗下的彩妆品牌Fenty Beauty等等,都活跃在跨境电商上。艾媒咨询的相关报告显示,预计2020年中国跨境电商交易规模达到12.7万亿元,美容彩妆和洗护用品是最受欢迎的两大品类。
这让已经在中国安营扎寨的外资企业和实体商场羡慕又着急。跨境电商诞生的那天起,其与一般贸易的渠道之争和利益冲突就已经形成。不过,跨境电商虽然入场有优势,却有着“不能走量”的短板,想要在中国市场“做大生意”,还是得走一般贸易这条路。
目前,与简便的跨境电商审批程序相比,一般贸易这条大路仍然很不好走。让不少海外品牌望而却步的,除了动物测试,还有繁冗的审批流程。
有行业资深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现在每个SKU都必须申报,要进入中国,必须固定下来,一旦配方有任何改变,都必须重新走一遍流程。但是美妆行业每年全世界是以30%的新品在推动,产品配方不断更新。
对消费者来说,去商场和普通电商购买化妆品的依然是大多数,如果这些渠道不能引进更多品牌和新品,大多数消费者就不能以更容易的方式接触到这些产品。
由于审批流程固化,目前国际上流行的“个性化定制”难以在中国落地。过去三届中国进博会上,韩国化妆品巨头爱茉莉太平洋等企业展出了一系列定制化数字护肤和彩妆产品,包括肌肤检测与3D面膜打印技术、定制双色唇膏等。但这些至今尚未在中国上市。
法国娇兰的“香水个性化”服务自2016年在巴黎推出,至今已有五年。所谓“个性化”,就是顾客到店后,根据其个人喜好,现场调配一款独有的香水,现场包装。《文汇报》报道,在法国,娇兰的110种香水加上8种不同颜色的蜂印瓶,有880种选择的可能性;而在中国的精品店中,只能销售经过非特殊用途化妆品备案并且带有预包装的香水,限制了选择,无法在柜台实现真正的个性化服务。
2019年,上海市药监局、市商务委、静安区商务委、上海海关、市场监管和消防多个部门协作,各部门专家和相关监管人员联合对旗舰店进行实地考察,并多次研讨商议,甚至由上海日用化学品行业协会专门起草《化妆品门店个性化香水现场分装服务质量规范》团体标准,终于娇兰个性化香水试点得以启动。
化妆品新规带来的进展仅仅是有条件地豁免动物测试,还不涉及到其他准入标准。资生堂方面对《财经》记者表示,进口的速度涉及到很多环节,单纯免除动物实验可能会有一两周时间的减短;但还是需要对每个SKU进行备案。
“时尚行业不是发明前沿科技,而是感性创新,代表的是美丽经济。政府监管方式对这种创新和行业竞争需要形成更好的推动。”LVMH集团大中华区总裁吴越对《财经》记者表示,“比如对化妆品的合理准入可以进一步松绑的话,中国境内市场的业务也一定会更加繁荣健康,避免因为双重规则带来的跨境‘翻墙’无序干扰。”
他补充道:“在全球的互动中,中国的新生代消费者不断开拓眼界、拥抱新品,迅猛发展的电商也帮助了境内外市场的沟通,倒逼着国内的监管改革。我们共同期待这些改革的提速。”
截至发稿,国药监局、巴西Natura集团、澳大利亚伊索等方面均没有接受《财经》记者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