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财经》 记者 孙颖妮编辑/王延春

“这边订单很多，客户提前半个月就把购买防水材料的订金打过来了，且都是美元。”在赶往金边项目现场的汽车上，贺建葛兴奋地向《财经》说。

在柬埔寨，贺建葛的防水材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每天奔波在金边不同的工地现场和项目上，忙碌但干劲十足。在来柬埔寨之前，贺建葛在国内也是从事防水材料、建筑和工程行业。近年来，中国房地产市场深度调整，贺建葛的防水生意也越来越难做。

贺建葛说：“对于我们这些个体商户和经销商而言，国内市场已趋饱和，利润空间被不断压缩。相比之下，柬埔寨还没那么‘卷’，做起生意来更舒服些。”

10月20日，胡新建在金边的JOYA酒店开业了。同一天，他还参加了金边德崇国际新机场的启用仪式。仪式上，柬埔寨首相洪玛奈携夫人碧占莫妮到现场参加了典礼。那天，胡新建兴奋地在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在别人恐惧时进入，我们趁机提前布局深耕，将来就有机会抢占先机和制高点。相信我，柬埔寨是东南亚出海的潜力股。”

今年是胡新建到柬埔寨深耕发展的第一年。随着出海柬埔寨的企业越来越多，它们需要的服务也越来越多。胡新建看到了这一机会，他创办了顺鸣出海公司，将其定位于为中企出海东南亚提供全方位的综合性服务。

在国内，胡新建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中央空调暖通自控，目前已经在上海经营了13年。跟贺建葛的情况一样，中央空调暖通自控业务也与房地产市场密切相关。近年来，城市写字楼、商业楼、酒店的发展都比较低迷，中央空调暖通自控业务也不好干了。当国内中央空调暖通自控的主要目标市场都大幅压缩时，胡新建开始将目光转向海外，柬埔寨成了他重点深耕的国家。

提到柬埔寨，大部分国人首先想到的是电诈园区等危险场景。然而，在这些恐慌下，另一个平行世界正在悄然运转——越来越多国人和企业前往柬埔寨做生意、开工厂、长期布局，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出海柬埔寨的先机。

一个是媒体聚焦下的“危险柬埔寨”，与赌博、诈骗等灰色产业相关联，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另一个则是商人眼中的“机遇柬埔寨”，一个处于经济发展早期、充满潜力、亟待开发的市场。

多位受访者都表示，可以把柬埔寨看作十多年前的越南或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它正处于经济起飞的初级阶段，柬埔寨工业基础薄弱，日用品、工业品等大部分产品都依赖进口，产品供应严重不足，这意味着这个国家很多领域都有待开发，从衣食住行到各行各业都有很大的机会，而早期进入者有机会最先抢占市场和赛道。

过去几年，出海到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中国企业越来越多，与这些国家相比，中国企业出海柬埔寨则稍显滞后。胡新建向《财经》表示，这份“滞后”背后其实蕴含着先发优势和时间窗口。中国人出海非常“卷”，如果说当前出海泰国、越南已经是竞争激烈的红海，柬埔寨则正是蓝海。

“以中国人卷的速度和程度，晚一些就晚了很多，两年后再到柬埔寨可能已经没有先发优势了，蛋糕已经分完了。”胡新建说。

综合胡新建等受访者的说法，《财经》总结部分企业到柬埔寨投资的主要原因：第一，中柬两国巨大的“发展时间差”孕育了潜力和投资机会；第二，中柬两国长期友好关系给企业带来了宏观层面的稳定预期和安全感；第三，柬埔寨关税优势凸显，作为区域贸易中转站的潜力正在增长；第四，与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相比，柬埔寨的劳动力、土地等要素的成本更低；第五，柬埔寨主要流通货币是美元以及没有外汇管制的特点对资本有着巨大吸引力；第六，柬埔寨位于东盟中心地带，从物流、交通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区位优势；第七，柬埔寨新任政府上台后，更加重视招商引资，推出了税收等系列吸引外资的优惠政策。

系列利好下，越来越多中国人开始盯上柬埔寨。在柬埔寨经营酒店和房地产生意的方菊经常坐飞机往返于柬埔寨和国内。她发现今年以来从中国到柬埔寨的航班几乎都是满座，她经营的方舟酒店招待的来柬考察的中国团队和企业也越来越多了。

在忙完酒店开业后，胡新建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上海。作为柬埔寨投资者商会联盟和柬埔寨澳法集团上海联络处的主任，胡新建接下来将牵头在上海举办一场规模约300人的中柬投资经贸交流会，旨在搭建中国企业与柬埔寨政府、园区及产业资源的高端对接平台。从今年开始，胡新建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出海业务上，接下来他决定长期扎根柬埔寨。用他的话说，“人总归要做些顺势而为的事情”。

抓住“发展时差”红利

2018年是贺建葛第一次来到柬埔寨，尽管所到之处房屋低矮、大街上破破烂烂，但贺建葛却从中嗅到了机会。那时的金边机场已经到处是中文文字，华人的生意遍布柬埔寨各处。贺建葛当时最大的感受是“华人真能闯荡，柬埔寨有机会”。

距离金边230公里的西哈努克港（下称“西港”）是柬埔寨的第二大城市，其地位类似于中国的“深圳”。2018年，贺建葛来到西港时，街道上红火无比，到处都是中国人。贺建葛描述，“街上华人驾驶的车辆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贺建葛来到柬埔寨时正是金边、西港房地产市场的繁荣时期，也是中国人投资柬埔寨的第一波热潮。2016年至2018年，中国炒房客、炒地客大量涌入东南亚，推高了当地的房价、地价。除了泰国，柬埔寨金边也成了中国买家的宠儿，有开发商打出“金边就是30年前的深圳、20年前的上海、10年前的新加坡”的广告来吸引来自中国的楼市投资者。

当时的柬埔寨楼市被外界称作一个奇迹。根据胡润研究院发布的2018年度全球房价指数，金边2018年全年以16.7%的房价涨幅、29.4%的综合投资回报率，夺得全球双料冠军。

另据媒体统计，截至2019年上半年，西港一些地区的土地价格在六年左右的时间里翻了15倍，上涨到每平方米3000美元。繁荣的房地产市场，也坚定了贺建葛在柬埔寨发展防水材料和建筑工程的信心。

然而，从2019年以来，在柬埔寨政府禁赌、疫情与全球经济下行等内外因素驱动下，柬埔寨房价、地价一落千丈，无数炒房客被原地套牢。

“但柬埔寨建筑市场仍有机会，因为当前中国人开启了出海柬埔寨的第二波热潮。”贺建葛向《财经》介绍，近年来，随着中国出海到柬埔寨的企业越来越多，需要的工业园区和厂房逐渐增多，这使得柬埔寨的工业园区建设和工业地产变得火热，很多华人在柬埔寨兴建大型园区，柬埔寨兴起了第二波建筑热潮。

贺建葛介绍，柬埔寨园区建设目前正处于蓝海阶段，市场空间很大，但柬埔寨本国不能生产防水材料，因此他的防水材料生意还有很大红利。

不仅是防水材料，由于制造业落后、工业基础非常单一，柬埔寨居民生活需要的诸多日常用品以及基础设施建设设备都依赖进口。

来自广西的陆有直从事电力行业，公司主要生产电力变压器、配电柜、电力电缆等产品。今年10月20日，陆有直的电力企业中国广西明电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与柬埔寨澳法集团共创的合资企业——

澳法明电公司在金边正式开业了。公司将致力于提供优质的电力设计、施工与安装服务，助力柬埔寨电网升级和基础设施建设。

从到柬埔寨考察到10月正式开业，仅仅用了九个月的时间。陆有直是广西致公党的党员，今年2月，致公党下属的经济科技集成委组织了一次到柬埔寨考察的活动。这次活动中，陆有直见到了柬埔寨电力局、商务部等部门的负责人，也拜访了当地的中国朋友和优秀企业。当时，陆有直发现，柬埔寨90%以上的产品都依赖进口，工业十分落后，且当地没有生产电力产品的企业，电力产品大部分依靠进口。陆有直看到了电力产品在柬埔寨的市场机会，决定出海柬埔寨建立工厂。

时间不能耽误，3月时，陆有直和其他工作人员就开始在柬埔寨做施工等系列准备工作，6月办理执照、税证等系列相关手续，以确保企业的出海业务尽快落地。10月20日，企业澳法明电正式开业，作为柬埔寨第一家生产这类电力产品的企业，其投资落地受到了当地各方面的重视。开业那天，柬埔寨王国国王委员会高级顾问占比塞还出席并主持了这场开业典礼。

由于关税优惠，在出海柬埔寨的企业中，外贸企业占了很大的比例。盛一所在的达峰园艺（柬埔寨）有限公司（下称“达峰园艺”）从事的是花盘等园艺产品生意，产品主要供应家乐福和沃尔玛等欧美市场。

达峰园艺的企业总部在广东。这两年，受中美关税摩擦、全球供应链转移影响，家乐福、沃尔玛等企业为降低风险、保障供应链安全，要求这些核心供应链企业将部分产能转移到海外。达峰园艺的负责人与柬埔寨政商界较为熟悉，再考虑到柬埔寨人力成本较低等因素，最终选择将企业产能迁移到柬埔寨。2024年10月，企业在柬埔寨的工厂开始建设，今年3月正式完工。

随着出海柬埔寨的企业越来越多，它们需要的服务也越来越多。胡新建瞅准这一机会，创办了顺鸣出海公司，将其定位于为中企出海东南亚提供包括商务考察、落地准备、公司注册、办理各类资质、购买土地、建造租赁厂房、人力资源服务、配套物流服务以及税务法务咨询在内的全方位综合性服务。

胡新建明显感受到，今年以来更多中国人和企业开始对柬埔寨感兴趣。“回到上海我就一直在外出，每天会约见两家至三家企业，涵盖了各行各业。”胡新建说。

胡新建介绍，新开业的JOYA酒店其实最终也是为了做好出海业务。一方面，酒店为国内客户前往柬埔寨考察解决了住宿餐饮问题；另一方面，通过酒店这个平台，定期举办沙龙、分享会等活动，链接整合各类资源。此外，酒店的大股东是柬埔寨的知名政商人士，有利于与当地合作伙伴深度绑定。

在柬埔寨做“中国人的生意”

中柬经济发展的“时间差”红利延伸到了各行各业。

当前，普恩特商业服务总裁孙英龙作为柬埔寨财经部产业顾问，为柬埔寨四个沿海省份以及当地产业财团提供产业规划和咨询服务。

2017年，孙英龙作为国内一家混合所有制企业的援助项目负责人来到柬埔寨。那时他发现，柬埔寨各行各业的发展水平都处于较为初级的阶段。

2023年，孙英龙在柬埔寨创办了普恩特商业服务公司，运营产业经济媒体，这也是柬埔寨唯一一家定位于产经资讯的媒体。

在国内，孙英龙有着多年为政府等部门提供产业规划咨询服务的经验。孙英龙介绍，在柬埔寨，政府部门在制定经济发展策略、产业结构规划和设计方面的能力较弱，还处于很初级的阶段。今年开始，孙英龙开始在柬埔寨财政部的支持下筹备柬埔寨产业与经济发展研究院，研究院定位于政府智库，为政府政策制定部门提供产业发展建议。

此外，普恩特公司还通过产业服务模式为国内寻求出海柬埔寨的企业提供项目选择、落地选址、产业政策咨询等全方位的服务。

当越来越多中国人和企业来到柬埔寨，围绕服务这些人和企业的生意也越来越多。来自河南的张春丽到金边经营饭店生意已经一年多，她开始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张春丽当初来柬埔寨的原因简单：“国内的生意不好做，家里有三个孩子，经济压力大，想到这边找找机会多挣一些钱。”张春丽说，在国内各行各业竞争激烈，在柬埔寨经营饭店生意后，她感到比国内赚钱要容易一些。

当前，张春丽的生意十分红火，饭店规模有六七百平方米，店里有十多名工人和厨师，厨师都是中国人，工人则是柬埔寨人。来饭店的顾客大部分都是中国人，浙江人、福建人、湖南人尤其多。

随着来柬埔寨的中国人越来越多，饭店的客流量也越来越大了。张春丽说：“我只抓住了来这里发展的一点小尾巴，已经非常满意了，早几年来的那些中国人大部分发展得都很好。”张春丽之后还想在金边再开一家店铺，她准备在柬埔寨打“持久战”。

张春丽的妹妹在更早之前来到柬埔寨从事美容行业。在金边的街道上，有很多中国人开的美容店，基本是服务中国人。前几年，金边街上的中国店铺还很少，现在大街上到处是中国人开的店铺。张春丽去年刚来柬埔寨时，她所在的街道仅有几家中国店铺、一家饭店，仅仅一年的时间，这条街道已经被中国店铺占满。当前，饭店、美容等店铺生意在金边已经很“卷”，开店没有做好定位和规划，也很容易亏钱。

来自河南的方菊在柬埔寨经营酒店和地产生意。2022年，方菊在金边和西港的方舟酒店正式开业，酒店约80%的客人是中国人。这些酒店一方面为来柬的中国人提供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另一方面也方便为出海柬埔寨的企业和机构提供各种服务。近两年来，方舟酒店接待的国内考察团越来越多。2023年，万科集团创始人王石带领的中国商务代表团到柬埔寨考察交流，方舟酒店也提供了接待服务。

在柬埔寨生活工作了近20年，方菊感受到当前柬埔寨的发展速度飞快。17年前，方菊因为工作原因第一次来到金边。当飞机即将降落时，方菊看到当时的场景，非常失落：整个金边最高的建筑仅为十几层的几栋楼，从机场大道到市中心的主干道两边全是破旧小楼和小平房，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像样的店铺或者房子。然而，现在的金边高楼林立，从飞机上往下看，万千灯火，颇有一种国际都市的感觉。

今年是方菊来柬埔寨的第17年。17年前当她还在广州的企业做职员时，她的台商老板就已经开始在东南亚和非洲布局，方菊是最早跟随这批台商来柬埔寨的人。方菊也准备在柬埔寨打“持久战”，之前，方菊的两个孩子跟随爷爷奶奶在国内生活，今年，方菊将孩子都接到了柬埔寨，让他们在柬埔寨上学生活，全家人能够团聚。

亚欧大学国际商学院执行院长赵生伟则抓住了教育板块的机会。当中国的商学院MBA、EMBA教育已经司空见惯时，在柬埔寨这还属于新鲜事物。当前越来越多在柬的华人和其他海外投资者需要商学院这样一个平台互相学习、交流和链接资源。

赵生伟瞅准这块市场，在柬埔寨总理顾问李坤泰公爵的大力支持下，发起成立亚欧大学国际商学院，这也是柬埔寨第一家提供高管培训和EMBA课程的商学院。赵生伟说：“商学院是随着柬埔寨社会和经济发展必然出现的一个产物，即使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我们正好在这个时间节点看到了这个机遇。”

利用商学院这个平台，赵生伟也积累了大量的政商资源，他开始围绕这些政商资源开展项目，为中国出海企业提供融资、法律咨询、政府关系等方面的服务。

在赵生伟看来，当前的柬埔寨，很多细分领域都有机会，很多行业仍然是空白。“通常情况下，中国人先占领市场后再‘卷’起来。而现在则还处于占领阶段。”

2020年，由于疫情赵生伟被滞留在柬埔寨，这也开启了他与柬埔寨的深厚缘分。此后他在柬埔寨工作、创业、安家、结婚、生子，他的妻子也是柬埔寨华人。

据悉，随着柬埔寨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中柬的跨国婚姻也多了起来。

税收优惠“诱惑”和美元利润“刺激”

“中国有一句谚语说‘树挪死，人挪活’，意思是说树移动了之后可能还会死亡，但人移动了之后可能会有更好的生存机会。但是要想挪需要一定的魄力和胆量。”今年10月20日的晚上，一场“中国产业出海交流晚宴”在上海浦东的香格里拉酒店举行。晚宴上，柬埔寨实居省第一经济特区董事长黄伟丰用中国一句谚语鼓励在场的企业负责人打破地域局限，将目光投向柬埔寨。

黄伟丰在1993年时来到中国读书，此后在中国读书生活多年。晚宴上，黄伟丰用一口流利的中文，从中柬两国源远流长的友好情谊、柬埔寨关税优势、劳动力成本低、配套税收政策、没有外汇管制、主流货币为美元等多个方面向在场的企业负责人介绍了来柬埔寨投资的优势。

那天晚上，柬埔寨财经部政策局副局长蒋国丰、西哈努克省省长蒙西纳也参加了这场晚宴，他们向嘉宾们介绍柬埔寨的投资机会和当地的优惠政策，诚挚邀请企业投资。

当前的柬埔寨正想方设法吸引外资，以加速其经济发展与工业化进程。柬埔寨的经济支柱相对单一，主要依靠成衣制鞋业、建筑业和旅游业，支柱产业主要是劳动密集型的轻工业，工业处于初级发展阶段。在孙英龙看来，柬埔寨现在的产业阶段很像中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特点，长三角、珠三角主要以服装、鞋帽、箱包加工业为主，吸引各种工厂落地，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制造业。

当前，柬埔寨开始意识到，这种两头在外的行业只能让少部分工厂老板赚取少量的加工费，让工人赚取微薄的糊口钱。在与政府部门接触中，孙英龙感受到，柬政府有迫切改变这种现状、进行产业转型的热情和决心，并且正在为产业转型做好一系列准备。

例如，过去的工业园区主要吸引箱包、服装、鞋帽等加工业，现在正努力吸引更高附加值的产业入驻。沿海地区的一个工业园区的定位是以家具、家居、家装建材为主的综合工业经济园区，通过产业集群效应吸引相关企业，其他加工业则不予接纳。

当前，已经有很多家装建材的中国企业将产能转移到柬埔寨。孙英龙预计，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家具、家居产品制造商转移过来。

关税优势是柬埔寨吸引外商前去投资的重要原因。今年8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决定自2025年8月1日起，将柬埔寨输美产品的关税税率从原先的36%下调至19%。这显著低于直接由中国出口美国的部分产品所面临的54%关税。

10月2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在马来西亚会晤后，美国白宫发布《贸易与投资框架协议》内容显示，柬埔寨出口至美国的主要商品，税率从之前的19%，降低至15%，部分商品关税更低，这对外贸制造企业来说，具有巨大吸引力。

同时，入驻经济特区（SEZ）企业可享：原材料、半成品、成品进出SEZ皆免征关税（视为保税区管理）。另外，柬埔寨整体出口税较低，绝大多数一般工业品出口免税。

除了关税核心优势，柬埔寨还推出一系列税收优惠政策吸引外商投资：来柬埔寨投资的符合条件的企业最多可享受0%的企业所得税优惠、0%的设备进口税优惠以及0%的原材料进口税优惠。

根据柬埔寨2021年10月生效的《新投资法》，合格投资项目可享受多重税收优惠政策。为实施合格投资项目而购买本地生产的生产投入品可免征增值税。出口合格投资项目、支持工业出口的合格投资项目，或者定位于柬埔寨国内的合格投资项目，进口用于生产线所需的生产要素如建筑材料、建筑设备、生产设备等可免征关税、特别税和增值税。

税费优惠对陆有直企业落地柬埔寨有很大的吸引力。陆有直介绍，澳法明电公司所在的电力行业在柬埔寨最长可以免除九年的企业所得税。

除了各项优惠政策，柬埔寨主流货币是美元，以及没有外汇管制的特点也对资本有着巨大吸引力。

柬埔寨是世界第三大美元使用国，美元在柬埔寨的商业、贸易和日常交易中占主导地位，与本国货币瑞尔并行流通。这使得企业在柬埔寨使用美元进行业务拓展、结算十分便利。

“美元交易是一个巨大的利润刺激。”贺建葛表示，他选择在柬埔寨做生意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地可以用美元交易。“防水材料、水泥、沙石等产品只需送到甲方手中，甲方可以直接给美元或者提前把美元打过来。”

方菊感到，如果一个国家货币不稳定，即使工作很多年也无法弥补货币贬值和汇率波动带来的损失，而美元还是比较坚挺的。

除了美元交易，柬埔寨另外一个独特优势就是没有外汇管制，资金进出十分方便。孙英龙说：“我们在这里获利美元，柬埔寨欢迎你带回国内。以邻国越南为例，赚取了越南盾，必须先兑换成美元再兑换成人民币。即使没有诸多要求，兑换一次，利润也会损失一次。”因此，在外汇管制层面，柬埔寨优势明显。

尽管微观的优势很多，但在当前全球宏观环境动荡对企业影响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更多企业开始将宏观层面的稳定性和安全感放在出海考虑的第一位。

多位受访者都表示，中柬宏观层面的稳定和确定性带来的安全感是企业愿意落地柬埔寨首要考虑的因素。

历史上，中国和柬埔寨就有着源远流长的友谊。进入新时代，中柬两国友好交流日益密切。目前，中国是柬埔寨最大贸易伙伴和投资来源国。柬埔寨是中国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和三大全球倡议的坚定支持者，还是首个与中国签署构建命运共同体行动计划的国家。

投资建厂是一个重资产的投入，一旦宏观方面出现变动，出海企业将面临巨大风险。在孙英龙看来，中柬宏观关系稳定为国内出海企业提供了更宽松、更有安全感的发展环境。

赵生伟说：“在中柬宏观关系稳定的情况下，微观个体也只是顺势而为，抓住这一趋势。当前，很多国家的投资环境和市场环境对企业投资的风险是非常大的，我们不能逆势而为。”

投资落地的棘手问题

尽管优势不少，但企业在柬埔寨落地建厂也面临很多棘手的问题。

第一大挑战就是柬埔寨的供应链和产业配套跟不上。除了农业、成衣等少数领域，大部分工业生产的原材料、辅料、零部件在柬埔寨本土无法采购或选择极少。例如，电子厂需要的芯片、塑料件，家具厂需要的五金配件，包装厂需要的特种纸张等，几乎都需要从国外进口，这直接导致企业生产成本增加。

盛一的园艺产品企业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盛一介绍，很多生产需要的零配件需要从国内进口。由于工业基础薄弱，柬埔寨在设备维修、电力保障等方面的配套也跟不上，经常出现断电的情况。

此外，在柬埔寨投资建厂，很多方面的成本并不低。例如，虽然柬埔寨水、电资源丰富，但由于配套设施落后，导致水、电供应短缺，成本较高。近年来，随着出海柬埔寨的企业增多，柬埔寨的地价以及厂房租金也在上升，金边等核心城市的租金成本已经与国内差不多。同时，柬埔寨的交通基础设施不发达，物流成本也很高。再加上较高的物价，盛一综合算下来，在柬埔寨建厂的成本其实很高。

此前柬泰摩擦导致柬埔寨的网络供应变慢，石油供应不顺畅，基本每天都停电，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停五六次，这对盛一企业的影响非常大。当前，盛一企业也在观察人力等管理成本的变化，如果管理成本有优势，还是会长期选择在柬埔寨发展。

很多没有了解过柬埔寨的人会认为这个东南亚欠发达国家的物价很低，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误解，真实的柬埔寨是一个高物价的欠发达国家。这种特点是由高度依赖进口、美元化经济、基础设施与物流成本高昂等多种因素导致的。

盛一对柬埔寨的高物价感受很深：“一罐王老吉1.5美元左右，一个风扇在国内100元左右就能买到，在柬埔寨可能需要七八十美元。”

张春丽来到金边后也感受到柬埔寨与国内的物价差距明显：“一盘炒空心菜在国内卖十几元，在柬埔寨要卖5美元左右。”在柬埔寨，蔬菜比肉类还贵，因为大部分蔬菜需要从中国进口。“这边的物价我只能这样说，在柬埔寨赚钱，在国内完全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但在柬埔寨赚不到钱可能什么都不敢吃、不敢用。工薪阶层如果在这里一个月一两万元的收入，根本不敢消费。”

陆有直刚到柬埔寨时也对这边的物价不适应：“一碗面条35元人民币，随便吃个烧烤就要花费1000元人民币左右，吃个火锅七八十美元下不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回到国内，才深刻感受到国内消费是真便宜。”

除了成本，员工管理也是出海企业的一大困扰。虽然劳动力成本低，但是很多受访企业表示，受教育水平、文化宗教影响，很多柬埔寨员工存在职业技能缺乏、纪律性差、敬业度较低、懒散、离职率高的问题，这也是越南、印尼等东南亚国家普遍存在的问题。

经常出现的情况是“这个月发了工资，下个月员工就不见了”。张春丽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店里只要发了工资，就有员工至少几天不来上班了，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才打电话说来上班。”

面对这种问题，企业负责人想出了各种办法。盛一公司采取的是激励措施，让员工工资略高于当地其他企业。为了解决技能素质差问题，陆有直的企业计划在柬埔寨招聘教育背景较好的职工，签订委培协议，派骨干到国内学习，再返回柬埔寨企业工作。

方菊采用的则是加强人文关怀和文化建设的方式，例如经常找员工谈心，让员工有归属感，用柬埔寨信仰的佛教的理念去和员工沟通。在方菊看来，沿用中国高强度的管理方式并不适合柬埔寨，既然在当地落地就要适应当地的文化、国情。

在胡新建看来，出海是一个长期的行为，无论是出海的企业还是个体都应该秉承与当地人长期共同生活、工作和发展的理念，需要理解尊重当地的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礼仪习惯，进行跨文化沟通，否则很容易引发冲突和矛盾。如何在与本地文化的融合中找到平衡，是出海企业在此长期发展的一个重要课题。

《财经》了解到，由于处于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柬埔寨在营商环境、法治水平、政府行政效能以及规则监管体系等方面也尚不完善。

例如，多位受访者表示，在柬埔寨办理证件、审批手续等很多方面都需要花费小费，有的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以各种理由索要小费。此外，在执法处罚方面也比较模糊、有很大的弹性。在胡新建看来，这也是当前柬埔寨经济社会发展阶段的体现，营商环境、法治水平的提升以及政府思维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

同时，孙英龙和胡新建等受访者也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些问题。在胡新建看来，虽然现阶段的柬埔寨在规则监管体系、法律法规等方面还不完善，但这也给市场进入者提供了一个宽松的环境。“如果各方面规则都非常严格，没有一丝弹性，对很多人来说就没有了机会空间。如果柬埔寨变成了新加坡那样的成熟型、‘规则型’市场，还有普通人的机会吗？”胡新建说。

孙英龙也表示，当前的柬埔寨仍处于粗放式发展阶段，产业发展水平落后，行业规范尚未建立，行业监管尚未完善，这其实也意味着更大的发展空间，这个空间是投资者应该把握的时间窗口。孙英龙认为，这正是机会型市场的特征，成熟型市场过于注重规则的完善，法规严密，合规成本极高，投资机会反而会被挤压。

当然，每个出海企业需要去界定自己适合成熟型市场还是机会型市场。例如，在英国、新加坡、美国和瑞士这样的成熟型市场，更多的是发展现代服务、金融、芯片等高科技含量产业，这些产业有较高的进入门槛。当前柬埔寨对环保、环境治理等方面的要求还比较低，化工、钢铁等粗放型产业以及技术含量较低的产业发展空间则更大。

“对于资源有限但富有冒险精神和快速执行力的创业者、投资者而言，柬埔寨这类‘机会型市场’提供了通过智慧、勤奋、勇气抓住发展机会的更大可能性。它更像是一片需要开垦的‘沃野’，虽然杂草丛生、道路不明，但土壤肥沃。”孙英龙说。

安全担忧和文化碰撞与融合

提到柬埔寨，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电信诈骗和“恐怖园区”。自从张春丽来到柬埔寨后，家人和亲友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那边安全吗？”

《财经》也向每一位受访者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些受访者表示，对于来这里正常生活、经商或旅行的普通人而言，柬埔寨其实很安全。

“只要你在这里经营合法合规的生意，正常旅游和工作，是没有太大的安全隐忧的。”赵生伟已经来柬埔寨五年了，他向《财经》表示，这些年来他和身边的朋友没有遇到任何安全隐患的问题。赵生伟说，第一，我们有安全意识。第二，我们做的都是合法合规的生意，不会接触灰色产业或者与电诈相关的人员、园区，所以很难与他们产生交集。

在柬埔寨已经做生意七八年的贺建葛的感受是，在柬埔寨，电诈园区和其他地方就像两个平行的世界，电诈园区虽然存在于柬埔寨，但却又独立于柬埔寨。“只要你从事正当职业和投资，踏实做生意，不乱跑、不接触灰色产业、不沾染黄赌毒，安全肯定没问题。”

孙英龙也表示，人们接触的人群和从事的行业与危险系数成正比。危险往往发生在涉及黄赌毒以及灰色产业的群体中，很多是由于利益冲突、争夺“地盘”以及经济纠纷等矛盾导致的恶性事件。

陆有直说，有人担心走在大街上会不会被劫走？只要正常签证进来，有过境记录，中柬两国都可以查询到的。我们作为合法商人、合法游客、拥有合法手续，人身安全是受两国保护的。

对于如何避免危险事件发生，方菊给出了几点建议：第一，安全主要取决于自己，要提高自身理性判断能力和思考能力；第二，不要抱有赚快钱的心理去寻找工作、不要相信高薪诱惑；第三，不要与涉及灰色产业以及黄赌毒的人交往；第四，不要去危险系数高的场合。

尽管柬埔寨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危险，但整体治安状况与中国相比依旧差距很大。在柬埔寨，“飞车党”经常出现：他们长期活跃在金边和其他省市的街头，两人一组骑摩托车作案，在受害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抢走了手机或其他财物。胡新建和方菊都遭遇过“飞车党”抢走钱包的经历。有一次胡新建乘坐当地的三轮车赶往机场返回国内，途中钱包被“飞车党”抢走，护照也丢失了，胡新建只好放弃行程，花费近半个月时间重新办理护照。

此外，柬埔寨的法律体系与执法效能仍在发展之中，这导致社会层面存在一定的治理灰色空间。例如，对于非法持枪和毒品问题的监管与处罚，其实际执行效果相较于法律体系成熟的国家而言，存在一定差距。

“在法律不够严格的情况下，自我膨胀会加剧。”贺建葛介绍，有些华人到柬埔寨做生意赚到钱后，由于自我控制差，接触了黄赌毒行业，陷入困境。

贺建葛说，在异国他乡，风险无处不在，在法律不够健全的国家，人的警惕性和自我保护意识要加强。

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些生活在柬埔寨的中国人感到更多的是来自当地人的友善。方菊在柬埔寨生活了17年，她的感受是，大部分柬埔寨人都很淳朴、善良、平和，相处下来十分愉快、融洽。

胡新建说，无论是大街上、餐厅里、商场里，还是在办理业务时，都可以感受到柬埔寨人对中国人的友好。

截至2024年10月，柬埔寨总人口约1600万，华人华侨约110万，占柬埔寨总人口的比重达6.9%，而这也为新来到柬埔寨的中国人提供了强大的本地根基。孙英龙在柬埔寨生活了多年，当地成熟的华人网络让他没有感到生活在异国他乡很陌生，反而经常体会到一种亲切感。同时，成熟的华人网络也给新到来的中国人提供了整合资源、快速立足的优势。

曾经去过20多个国家的孙英龙在饮食方面举了一个例子：他感到柬埔寨的中餐是极少数能与国内保持高度本土化风味的。他认为，这得益于近年来前往柬埔寨的“新中国人”不断增多，他们不仅带去了最地道的烹饪手艺，许多核心食材也直接从国内采购。这个饮食的细节让孙英龙在柬埔寨有一种归属感。

不过，在工作文化与生活节奏方面，华人和当地人存在明显不同。当地人更多是随遇而安的“佛系”节奏，但中国人是争分夺秒的“搞钱”心态。贺建葛形容：“柬埔寨的中国人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赚钱，每天都是高节奏和高强度。”

孙英龙也感受到，柬埔寨人不会像中国人一样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人们更加平和、乐观、生活节奏更慢、对物质要求不高。“几个年轻人提着塑料袋在公园的树下坐下，就完成了一场小聚会。”这种专注于当下体验的闲适自在，与许多中国人“连轴转”地忙于赚钱、省钱、攒钱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随着柬埔寨勤奋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当地少数人也在潜移默化地被中国人的思维、文化、习惯影响。方菊介绍，很多柬埔寨人也开始养成存钱储蓄的习惯，有努力工作、赚钱改善生活的意识。而胡新建也在学着当地人的慢节奏状态，让自己偶尔停下来享受当下的生活。

谨慎入局与勇敢者的奖赏

“开弓没有回头箭，出海必须谨慎再谨慎。”尽管看到机会，但企业在海外落地建厂或进行重资产投资，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高昂的沉没成本。因此许多潜在投资者选择保持审慎。

当前，贺建葛经营的防水材料主要从国内进口，很多人虽然看到柬埔寨当地这一产业的缺乏，考虑在当地建厂，但由于产业链基础不完善以及各种不确定性的担忧，目前仍处于观望状态。

盛一的企业达峰园艺此前计划在柬埔寨建立一个3000人至4000人的大型工业园区。但综合考虑了柬泰边境冲突影响、政策的稳定持久性以及小国家可能存在的政局摇摆风险，达峰园艺决定先不建大型园区，观望一下柬埔寨政局的稳定性。接下来，达峰园艺还考虑在东南亚国家建立多个园区分散风险。

盛一介绍，在柬泰边境冲突之前，有中国人在柬埔寨购买了2000亩工业园区，已经建了一半，但柬泰边境冲突发生后，这些老板直接不要土地，放弃投资离开了。所以盛一建议，那些想要出海建厂的企业，先小体量尝试，再逐渐扩大规模。

对于出海企业而言，前期的试错成本与探索弯路难以完全避免。随着赴柬投资的中国企业增多，中介服务市场随之兴起，但也加剧了资源与信息的不对称。孙英龙表示：“部分掮客缺乏职业操守，突破底线，抱着能蒙一把是一把的心态。”这导致不少先行投资的企业，都曾为此支付了高昂的“学费”甚至受骗。

孙英龙建议，新企业赴柬投资，应建立一套专业的风险防控机制，在选址落地、投资建厂等系列服务上，要依靠专业的律所、财税等规范化的商业服务机构进行尽职调查与合规审核，而非轻信老乡、熟人或自称与某个高官认识、与某部门关系亲密的人。

机遇与风险并存。在孙英龙看来，若想抓住机会，承担出海目的地的不确定性因素和风险，是企业的必修课，其中本身就蕴含着“不确定性溢价”。孙英龙将那些出海到柬埔寨并且取得一定成果的人称为“勇敢者的奖赏”。这些人清醒地认知风险，但他们更看重风险背后、因多数人怯懦而诞生的独特机遇，那里竞争者更少，机会更多。在孙英龙看来，这份奖赏并非犒赏冒进，而是赋予那些兼备理性洞察与果敢魄力的决策者。

胡新建表示，很多人认为柬埔寨安全状况差被劝退，这是因为很多人没有客观去了解这个问题。与东南亚其他国家相比，当前赴柬人数相对较少，但这恰恰意味着竞争还没有白热化。可以将当地市场视为一个蛋糕，正因为分蛋糕的人少，也意味着先行进入者更容易分得蛋糕。

当前，胡新建长期在柬埔寨，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海业务上。胡新建说，他的人生下半场，就是围绕出海发展。

中国企业出海已成为一股时代洪流。这些受访者都认为，出海已经不是一个少数冒险家的游戏、已经不是“要不要”的选择题，而是“如何走好”的必答题。

中国企业大航海时代开启。上海财经大学滴水湖高级金融学院院长姚洋曾用一句话概括这种趋势——未来20年，中国企业将在海外再造一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