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文
近来,“地缘政治”成了一个热门名词。中东地区的恐怖组织“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完全无视现存主权国家的国界划分,宣称要建立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伊斯兰国。美国染指中国和日本、中国和东南亚某些国家之间的领土和海洋权益争端。俄罗斯已经把克里米亚并入自己的版图,同时继续支持乌克兰东部一些反政府武装力量。自古以来政治就和地理相联系,而近年来地理因素在国际关系中愈发突出。
一
“中国”和“中华民族”的概念,直到103年前满清王朝被推翻,才真正在我们祖国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当代中国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中国本部”(China Proper)这样一个100多年前西方强加给中国人的概念。China Proper指的是汉族人传统居住的区域(约等于明朝的疆土),而不包括中国东北(“满洲”)、内外蒙古,以及新疆、青海、西藏等其他民族聚居的大片中国疆土。直至今天,还有西方人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美国的国务院、国防部等政府机构里,对华事务一贯是从属于东亚(朝鲜半岛、日本和东南亚)事务的。
其实,中国领土的一大部分,即中国西南、西北若干地区的自然生态和民族宗教文化特色,与其说同东亚其他国家接近,不如说同南亚、中亚的近邻更有亲缘关系。即便是讲“中国本部”,其同外部世界的联系,最早也是从“通西域”和“抗击匈奴”开始的。只是近代西方和日本从海上入侵中国,东南沿海的门户最先被敲开,现代化进程也从那里起步。在改革开放年代,“开放”首先是向东和东南开放。日本也好,“东亚四小龙”也好(更不消说跨太平洋的美国),都在经济上比中国大陆更发达。在某种程度上,“中国是东亚国家”的观念,在中国也就被潜移默化地接受了。
中国在南海、东海的部分领土主权受到侵害,成为我们近年来继续“朝东看”、日益重视海洋权益的主要原因。以至于研究国际政治的学者里,出现了“海权与陆权孰轻孰重”的争论。中国当然要成为海洋大国,但是应当注意到,西班牙、英国、美国等历史上和现实中的海上霸权国家,却好像从来没有过“海上疆土”或在海上划疆界线的想法。美国自然重视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英国在战争时期自然要死守英吉利海峡,但是从长远来说,对海上强国最要紧的,是保持全球海洋通道对本国畅通无阻,以获取所需的海外资源,维护自己的海外权益。这比起本国领土在海上的自然延伸,意义要大得多。
一说起海洋,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太平洋。其实,全球一半以上的集装箱货运、三分之一的散货海运及三分之二的石油运输,都是取道印度洋的。通过印度洋的油轮提供了中国进口石油的80%、印度进口石油的65%,日本几乎完全依赖通过印度洋的运输来保证能源供给。郑和下西洋的历史说明,中国人的祖先比西方人更早将太平洋和印度洋相连接。但是在近代历史上,印度洋变成了西方列强经济入侵“远东”、开拓殖民地的必经之道,而中国人经印度洋向西航行,除了清末民初的赴欧留学生以外,就没有很多值得载入史书的大事了。
好在本世纪以来,中国同印度洋地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据英国《金融时报》报道,毛里求斯、马尔代夫和塞舌尔这三个印度洋岛国2013年接待中国游客达30万人次,而在2007年这三个国家接待中国游客数量还不到4万人次。由于国际金融危机后欧洲旅客减少, “中国游客的涌入挽救了这三个经济体的命运”。中国积极参与打击索马里海盗的国际合作,在维护海上交通要道安全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
中国领土到达印度洋的最短距离不超过400公里。近几十年来,随着陆地、空中交通的日益发达和油气管道建设,中国同南亚、中亚邻国的经济交往越来越深,社会、文化、心理距离越来越近。近来,中国政府提出了“向西开放”的思想。2013年9月和10月,习近平主席在哈萨克斯坦和印度尼西亚发表演讲时,分别提出了“丝绸之路经济带”和“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想。这两个构想相互呼应,如果成功实施,将建构起一个东起西太平洋沿岸、西到波罗的海和地中海、横跨欧亚大陆的新兴经济合作区。在这一宏大的长远战略构想中,中亚、缅甸、南亚次大陆、印度洋地区的意义更显突出。这一大片区域是两大“丝绸之路”的连接带和契合点,自然资源丰富,市场巨大,贸易和投资机会很多,而大国在此地区虽有竞争,但发生直接对抗与冲突的可能性却很低。
我个人理解,广义的“向西开放”,包括国内“西部大开发”战略所囊括的所有省区对邻近国家的对外交往,这就把俄罗斯大部、蒙古、中亚各国、南亚次大陆、缅甸等都包括进来了。还可以包括印度洋岛国、中东、南高加索地区,一直到欧洲大陆和非洲。
我只以自己访问过的两个国家为例,说明中国向西开放的巨大潜力。
第一个国家是印度洋上的岛国斯里兰卡。斯里兰卡的面积比中国台湾岛大将近一倍,人口数量跟台湾接近,到印度大陆的距离比台湾到中国大陆还近,地理位置优越,是重要的海上交通枢纽。斯里兰卡旧称锡兰,历史上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要道,是中国和阿拉伯商人贸易往来的中转站。
2012年初,我到斯里兰卡旅游,除了欣赏被马可·波罗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岛屿”上独特迷人的自然风光、佛教圣地、历史文化以外,还专门参观了中国港湾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中港)承建的汉班托特港。汉班托特在斯里兰卡的南端,也就是南亚的最南端,是无可替代的交通咽喉。2007年,在中国的援助下,斯里兰卡政府在汉班托特开始建设大型港口。我去参观的时候,宏伟壮观的港口一期工程已经接近完工。我所遇见的中港公司工作人员个个精明强干,眼界开阔,为斯里兰卡的国家建设做出了不少贡献。汉班托特港建成后,斯里兰卡每年的集装箱吞吐能力将增加3倍,港口建设带来的基础设施改善和商机将极大地带动斯里兰卡南部地区的经济发展。根据规划,将来汉班托特港和汉班托特新城的规模,将分别超过科伦坡港和首都科伦坡市。汉班托特港未来有可能跻身世界十大集装箱枢纽港的行列。
中国的这样一个“大手笔”,显然会引起印度和其他一些国家的猜忌和嫉妒。印度媒体将汉班托特港与印度洋上中国援建的其他几个港口视为“围堵”印度的“珍珠链计划”中的一环,更有西方媒体猜测中国将在汉班托特港建立海军基地。其实,该港口建成后,最大的使用者之一是印度。我想,中国作为援建国,当然应当拥有使用汉班托特港的一些商业优惠条件。中国不会在那里建海军基地,但是只要经斯里兰卡批准,中国军舰在需要的时候到港停泊,并无不妥吧?不久之前,中国在驻斯使馆设立了武官处。中国在印度洋上获得可以使用的港口和其他基础设施,即使有朝一日真的成为“珍珠链”,也是成长中的世界大国天经地义的事。
三
我今年春天造访的南高加索内陆国家阿塞拜疆,同样极富特色。虽说是内陆国家,阿塞拜疆其实濒临世界最大的湖泊——里海(咸水湖),还建立了一支有一定规模的海军!阿塞拜疆的面积不及中国浙江省,但同俄罗斯、格鲁吉亚、亚美尼亚、伊朗四个国家接壤,同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隔里海相望(因此阿塞拜疆学者跟我说,阿中两国之间其实很近,仅隔着一个共同的邻国——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离土耳其也很近,语言属突厥语,同土耳其和几个讲突厥语的中亚国家之间,基本上没有语言障碍。此外,在伊朗的阿塞拜疆人,人数比阿塞拜疆本国居民(900多万)还多。这样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特点,使阿塞拜疆成为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多次遭受外族入侵和瓜分。阿塞拜疆还有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它的纬度跟北京一样,却拥有属亚热带气候的几块低地,在上面居然可以生产甘蔗和橄榄油!
阿塞拜疆高度依赖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苏联解体、阿塞拜疆独立后,其地缘政治地位进一步凸显。本世纪初,在美国推动下,由多国石油公司出资,阿塞拜疆与格鲁吉亚、土耳其铺设了全长1700多公里的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输油管道(简称BTC)。俄罗斯曾把BTC管道视为“地缘政治管道”,认为它强化了美国对中亚和南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力,削弱了俄罗斯作为里海石油过境国的传统地位。现在,BTC输送的石油占阿出口石油的80%,格鲁吉亚的能源消费,100%靠阿塞拜疆供应。
阿塞拜疆近年来取得了骄人的经济成就,贫困率从2001年的50%降到2011年的7.6%。2006年的经济增长率是36.6%,为当时世界之最高。我所见到的首都巴库,除老城的传统文化景点之外,到处是现代化大都市的新貌。油气资源给这个国家以充足的外汇储备(现已高达530亿美元),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7800美元,高于中国。阿塞拜疆是伊斯兰国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穿着却很时尚,甚至比土耳其还“开化”。
虽在地理上身处亚洲,阿塞拜疆人却在文化、种族、感情方面更认同欧洲。他们内心是想加入欧盟的。但是2008年俄罗斯在军事上狠狠教训了亲西方的格鲁吉亚;乌克兰刚要向欧盟靠拢,俄罗斯就把克里米亚收编了,至今对乌克兰不依不饶。因此对这个巨人邻居,阿塞拜疆不能不怀敬畏之心,不敢把加入欧盟的梦想挂在嘴头上。此外,阿塞拜疆还有一个它视为“恶邻”的亚美尼亚。被称为“历史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的亚美尼亚,不但依仗俄罗斯的支持,在20多年前的“纳卡战争”中击败了阿塞拜疆,还占领了阿塞拜疆领土9%的大片土地。对阿塞拜疆不幸的是,从地缘政治上看,美国本应在它同亚美尼亚的冲突中偏向于它,但亚美尼亚在美国有不少移民,运用其宗教力量,对美国政治颇有影响,所以美国并不公开力挺阿塞拜疆。这次阿外长马梅德亚罗夫在接见我的时候,专门拿出一幅被占领土的地图,“痛说国史”。阿塞拜疆人将他们的祖国遭受屈辱的历史追溯到近100年前,提醒外部世界予以关注。
在俄罗斯、美国、欧盟、土耳其、伊朗等外部强国夹缝下生存和发展的阿塞拜疆,迫切希望同新兴大国中国接近,以利于它更好地把握地缘战略平衡。同时,中国有能力投资于它的能源产业和基础设施建设。阿塞拜疆甚至在考虑通过里海的油气管道,再经哈萨克斯坦,向中国出口能源。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并非不可克服的障碍,中国现在只是阿塞拜疆第14大贸易伙伴和第6大进口来源国,离阿塞拜疆的期待相距甚远。
斯里兰卡、阿塞拜疆和许多其他国家,都有潜力成为中国向外拓展市场、获取资源、扩大政治影响的战略支点。关键在于国家要有地缘战略上的“顶层设计”,企业要有走出国门的雄才大略,智库要大大加强地区和国别研究,教育机构要着力培养视野开阔、通晓专业知识和外语的大批人才。不适当地套用毛泽东时代下乡知识青年耳熟能详的话语,叫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至于在这样一个广阔天地里,究竟是海权重要还是陆权重要,还是让未来的历史学家去评说吧。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