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于辩

本文来源于 2014-12-01 12:2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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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西方人动不动法庭上见,在日本人看来是怪人、爱争吵、诉讼狂。避忌对簿公堂的态度深深积淀在日本人心底

文 李长声/文 | 编辑

改革开放之初,日本影视进来了,人们看得如痴如狂。好像最知名的是高仓健,其他演员都是以角色出名,如《追捕》的横路敬二、《血疑》的大岛茂。

不过,我不喜欢大岛茂这种人物,闷头闷脑,一句话的事,可他就是不说。高仓健也酷在不多话,一脸严峻。凡事不作声地扛着,一旦露峥嵘,挨打的都是多话的人。

日本土著的神道没有开祖,没有教义。山川草木,神无所不在,有800万之多,自然是“祭神如神在”。佛教有浩繁的经卷,甚至要辩经,而神道没什么内容就只好沉默。《万叶集》里有一句和歌:苇原瑞穗国,谨遵神意不作声。俳句简直是一种不辩的艺术,好像刚张嘴,就被人断喝。

日本还叫“倭”的时候遣使朝拜,还带来几十个和尚学佛法,但国书写“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连个国名都没有,令隋炀帝不悦。莫非为远征高句丽布局,第二年我们的暴君还是派裴清出使日本。这位文林郎见到了倭王,也见了一些大小官员,那时日本人给中国人的印象是“人颇恬静,罕争讼,少盗贼”。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唯西方马首是瞻,欧洲人或美国人说他们啥样就啥样,其实,最能论明白他们德行的是中国人。20世纪法学家川岛武宜还说:西方人动不动法庭上见,在日本人看来是怪人、爱争吵。避忌对簿公堂的态度深深积淀在日本人心底。传统意识里权利、义务都若有若无,不喜欢把这些玩艺儿弄得很明确,可丁可卯的。

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颜色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写得很无聊,整个故事就是由日本人凡事不说清的性格引起的。四个大学生的姓里都带表示颜色的字,青红皂白。他们什么也不说就跟姓里不带颜色的主人公绝交,弄得他直想寻短见。过了16年,主人公回老家去问个究竟,这就是他的巡礼。

日本人打俄国、打美国都是不宣而战。时常在电视上看见答记者问,美国人潇洒,中国人做作,而日本人无精打采。日本人不擅长演说、辩论。最大出版社讲谈社创业之初叫大日本雄辩会,从雄辩变成讲谈(评书),似乎也说明日本人终究不能雄辩。

沉默不语未必是谦让,日本有个词:“默杀”,用沉默杀人。有一段默杀的公案:1945年7月26日,美、英、中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要求日军无条件投降。日本政府首脑们指望苏联斡旋,但军部为振作士气,逼首相表态。于是,首相对记者说:本政府不认为这个宣言有多么重大的价值,只须予以“默杀”,断然把战争进行到底。

电波传遍世界,美军立马出动两千架飞机轰炸日本各地,8月6日往广岛丢下原子弹。有人说译者把“默杀”这个词翻译错了,害苦了日本。还有人说,美国任意把“默杀”曲解为拒绝,为投放原子弹辩解。但言犹在耳,日本首相明确表示了不予理睬,继续打下去,哪里怪得了别人。

相比之下,中国人好辩。你说他一句,他有十句等着你。俗话说,祸从口出。今人爱说禅,禅宗有《百丈清规》,其一,“是非以不辩为解脱”。在中国也著名的谷崎润一郎曾比较日本人与中国人,写道:

“国语和国民性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日语的语汇贫乏未必意味我们的文化比西方或中国差,反倒不如说证明我们的国民性是不多话。我们日本人能打仗,但是一到了外交谈判,因为讷于辩,总是不如人。”

据谷崎润一郎观察,在国联会议上,日本外交官屡屡被中国外交官驳倒;即便有十二分正当理由,但各国代表被中国人的伶牙俐齿迷惑,对他们同情。他进而感慨,自古中国或西方有以雄辩闻名的伟人,但日本历史上几乎找不到;相反,日本从过去就有轻蔑能言善辩之徒的风气。“实际上,第一流人物多沉默寡言,一旦变成雄辩家,往往就沦为二流三流。所以我们不像中国人、西方人那么依赖语言的力量,不相信口才的效果。”

国联会议指的是1931年发生的“九一八”事变,国联理事会以13票比1票通过决议,要求日本撤兵。日本舆论大哗,归罪于大使的外语说得太不行。谷崎不愧为文豪,在一本讲写作经验的著述中随手拈来了时事,搂草打兔子,用“讷于辩”的国民性诡辩日本的侵略。对这种强词夺理,也不必再言。

作者为旅日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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