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每五年一次的欧洲议会选举,在今年正在成为一次非比寻常的选举。欧盟一体化走到了十字路口,反建制派不再处于几乎可以被忽略的边缘,他们逐渐向舞台的中央靠拢,疑欧主义和反移民论调日盛,欧洲领导人不得不严肃对待那些来自底层的声音。
欧盟一体化可以看作是全球化的集中缩影,在一定程度上,欧洲领导人的决心和政治技巧不仅决定着欧洲未来的发展方向,也给关心全球化命运的人们起到引领示范作用。如同欧元作为超主权单一货币的试验,它太脆弱而难以成功,又太重要而不能失败。
欧盟连续十五年成为中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并且是中国重要的技术和投资来源地。在全球经济秩序遭遇严峻挑战的背景下,中欧战略伙伴关系向何处发展也将影响全球化的未来。
欧盟会不会分崩离析?经济全球化会不会戛然而止?未来难以预言,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谁愿意回到以邻为壑、壁垒高筑的丛林法则时代。区域化和全球化开弓没有回头箭,不仅仅是欧洲,全球的政治家都需要拿出勇气与智慧接受考验。
《财经》记者 江玮 实习生 张文骁 | 文 郝洲 | 编辑
高举欧盟旗帜的马克龙,在两年前的法国大选中战胜了极右翼政党领导人玛丽娜·勒庞当选法国总统,但两年之后,他所领导的共和国前进党却输给了勒庞领导的国民联盟。在意大利,民粹主义领导人马泰奥·萨尔维尼改写了他所领导的联盟党的历史,成为意大利在欧洲议会的第一大党。
欧洲议会选举每五年举行一次,今年的投票于5月23日至26日进行。除了法国和意大利,在英国、波兰和匈牙利等国,对欧盟持怀疑或不信任态度的政党一路高歌猛进。在选举开始之前,这次选举就被认为是亲欧派与疑欧派之间的一次公开对决。
当法国总统马克龙呼吁一场欧洲复兴时,意大利副总理、极右翼联盟党党首萨尔维尼则希望引领一场新的欧洲之春,从而打破欧盟内部的力量平衡。
唯一可以让亲欧派松一口气的是,尽管反对欧盟的力量在欧洲议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壮大,但他们还不足带来一场地震,即使传统的中右和中左政党第一次失去了联合多数的优势。
欧洲议会前两大党团仍维持了其领先地位,其中欧洲人民党取得180个席位,社民盟为152席,但由于两者比上次选举减少了近80个议席,导致它们形成的“大联盟”首次未能在欧洲议会取得过半多数。中间自由派的席位则增加到105席,绿党从50席增至67席。分布在三个议会党团的民粹主义、疑欧和右翼政党占据了大约150个席位。
不再是清谈俱乐部
“(本次)欧洲议会选举对欧盟政策是一个决定性时刻。”欧盟委员会前主席普罗迪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
自1979年开始,欧洲议会议员由成员国公民投票直接选举产生。在欧洲联盟的超国家机构设置里,欧洲议会是唯一通过选民选举产生的机构。
在欧洲议会成立之初,它只是一个考察欧盟成员国的人权状况——例如对被揭露监狱虐待和酷刑事件进行调查或者提醒公众舆论对种族主义或排外思潮提高警惕——的“清谈俱乐部”。但在随后几十年时间里,由于民众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中超国家机构代表的产生过程不够民主的批评,欧盟在各个法律文件里不断加强欧洲议会的权限和职能。
时至今日,尽管启动立法的权力仍在欧盟委员会手里,欧洲议会仅负责修订和批准法律——欧盟法律由751名议员和欧盟28个成员国政府一同敲定,但欧洲议会所发挥的作用越来越能够被欧洲选民所感知,当选议员们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欧盟未来五年发展轨迹。
目前,欧洲议会在欧盟的边界安全、航空安全条例以及节能减排等议题上都具有强有力的发言权。2018年,尽管面对德国车企的强大游说力量,欧洲议会下设的环境委员会还是提出了比欧盟委员会更严格的2030年汽车尾气减排目标。
此外,在欧盟与外部的经贸投资等重大问题上,经欧洲议会之手通过的法律包括与中国企业赴欧投资密切相关的外资审查法律框架以及被认为是最严格的保护数据信息法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欧洲议会还对欧盟谈判的贸易协定和欧盟预算有决定权,欧盟委员会主席人选也需要得到欧洲议会的批准。
正因为欧洲议会讨论的事项越来越与欧洲居民的生活息息相关,而且此次选举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欧盟未来的发展方向,欧洲的选民给予了超乎往常的关注。超过50%的选民投票率达到自1994年以来的最高。2014年的欧盟议会选举只有43%的投票率,当时在一些中东欧国家,投票率甚至不到30%。
欧洲的选民给予了超乎往常的关注。超过50%的选民投票率达到自1994年以来的最高。图/视觉中国
主流建制派议席缩水
根据选举规则,欧洲议会751个议席按照各国人口比例分配,人口最多的德国拥有最多的96个议席,法国拥有79个。目前欧洲议会有来自200多个政党的代表,他们依不同政治光谱分属于8个议会党团,包括从极右到激进左派。
传统阵营以中间偏右的欧洲人民党和中间偏左的欧洲社会党为主,两党在过去的每次选举中均取得过半议席。但在今年的选举中,两个党团一共只得到332个席位,未能达到376席的简单多数门槛,欧洲议会两党独大的局面由此被打破。
尽管选票缩水,但中右阵营的欧洲人民党(EPP)以180个议席仍维持了其作为欧洲议会最大党团的地位。作为欧洲政坛影响力最大的中右政党联盟,欧洲人民党由德国基民盟/基社盟、法国共和党、西班牙人民党等中右政党组成,现任欧盟委员会、欧洲理事会和欧洲议会主席均出自这一党团。
在此次选举中,人民党提出“一起强大,为了一个更好的欧洲”的口号。人民党将事关欧洲公民的事务视为最大责任:就业、经济稳定、竞争力、安全和繁荣。在欧洲问题上,它强调所有欧洲人的团结,认为欧盟必须更加强大、简单、民主,欧洲机构应该侧重于解决重大问题而将其他事项留给成员国。
代表中左力量的社会党和民主党进步联盟(S&D)为第二大党团,其成员包括德国社民党、英国工党、法国社会党、意大利民主党等。它们倾向于基于自由、平等和团结的原则,建设一个包容性的欧洲社会,希望通过变革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它的优先事项包括减少失业,确保社会和市场更加公平,找回人们对欧盟的信任。
虽然存在左右的分野,但主流左右两派都对欧盟发展持积极态度。右派认为欧盟是欧洲经济自由化的重要力量,左派把欧洲融合视为抵御全球化消极影响的盾牌。
亲欧的马克龙带领共和国前进党首次参与欧洲议会选举。虽然惜败给勒庞领导的极右翼政党,但共和国前进党贡献的22个席位使得中间党派的欧洲自由与民主联盟(ALDE)成为欧洲议会第三大党团。这意味着欧洲议会前三大党团被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政党所把持。持亲欧立场的绿党也在本次选举中表现强劲。
今年3月,马克龙向欧洲公民发出公开信,呼吁从政治上、文化上重新创造欧洲文明的形式,实现欧洲的复兴。他对于欧盟改革的目标包括统一的欧元区预算和设立欧元区财长,建立一支欧洲军队来保护欧洲。
在英国脱欧之后,欧盟发动机德国和法国肩负着捍卫欧盟的重任。“如果法国和德国之间没有建立强劲的关系和形成同样的目标,欧盟就不成为欧盟。欧盟政策的根基只有在法国和德国形成强烈共识的情况下才能真正有效。”普罗迪说。
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在选前进行的一份民调显示,在欧盟14个成员国中,三分之二的受访者对欧盟持有正面看法,这一比例为1983年以来最高。但大部分受访者同时也担心欧盟可能在未来10年到20年解体,有92%的人认为一旦欧盟解体,他们也会受损。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研究员苏西·丹尼森表示,对于亲欧派而言,挑战在于如何利用这种矛盾心理去动员沉默的大多数。
在巴黎政治学院政治学者托马斯·杰诺雷看来,今年欧洲议会选举结果体现了欧洲政治的美国化。“和特朗普持类似观点的极右力量在一边,和克林顿立场相近的中间派在另一边。”他对《财经》记者表示。
反欧盟政党势力壮大
意大利副总理萨尔维尼成为这次选举最大的赢家之一。他所率领的联盟党赢得近35%的选票,而联盟党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的得票率仅为6%。在去年的意大利大选中,联盟党的支持率也只有17%。靠与“五星运动”联盟,萨尔维尼才进入政府,担任副总理兼内政部长。
去年夏天,萨尔维尼因拒绝难民船只停靠意大利港口而备受争议,但这一举动也为他赢得了更多支持者。在过去几个月,萨尔维尼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欧洲议会竞选活动中,成为疑欧派、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的领导人。
以本国优先为口号的联盟党主张缩减欧盟内部合作,捍卫国家身份。萨尔维尼联合德国选择党、法国国民联盟等来自多个欧洲国家的极右翼政党,在欧洲议会组成一个新的党团,希望将他们的国家从布鲁塞尔解放出来。
在过去五年,欧洲经济疲软、失业率居高不下、贫富分化、难民涌入等一系列危机导致选民对主流政党的不满。持疑欧主义、反移民的民粹主义政党迎合选民心理强势崛起,他们将出现的诸多问题归咎于欧盟,呼吁退出欧盟或对欧盟进行改革。这些昔日处于边缘地位的政党在意大利、奥地利、希腊、西班牙等国的选举中攻城略地,或者取得了执政权,或大有斩获。
图/视觉中国
萨尔维尼在今年初访问波兰时提出,意大利和波兰的民粹主义者应该掀起“欧洲之春”,终结法德轴心对欧洲大陆的统治。波兰执政的法律与公正党目前属于欧洲保守派与改革派党团(ECR),但在反难民、反欧盟等意识形态上与意大利联盟党接近,成为萨尔维尼试图拉拢的对象。
萨尔维尼得到了史蒂夫·班农的欣赏。作为特朗普的前首席战略顾问,班农于2017年在欧盟总部布鲁塞尔成立一个名为“运动”的政治团体,希望联合欧洲的民粹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和极右政客,通过欧洲议会选举的胜利,促成欧洲政坛地壳板块的变化。
尽管这些政党在欧盟和移民问题上持相似态度,但在其他议题上却存在诸多分歧,因此他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团结起来仍有待观察。而在目睹英国脱欧陷入的混乱之后,一些反欧盟政党的立场也变得缓和,不再一味地说要离开欧盟或者就脱欧举行公投,而是想从欧盟内部做出改变。“我们想要改革欧盟和欧洲议会,不是摧毁它们。我们想要带去巨大变化。”德国选择党党首耶尔格·默尔腾表示。
德国选择党希望废除欧洲法院,放弃欧盟的气候变化目标等。勒庞放弃了脱欧和离开欧元区的主张,但希望取消欧盟委员会,并坚持重设边境管控。萨尔维尼则打算通过关闭欧盟边界阻止难民进入欧洲,他还打算挑战欧盟的预算和财政规则。
另一方面,在传统主流政党内部也存在疑欧派。持疑欧主义的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目前仍属于欧洲人民党团。但匈牙利总理、青民盟主席欧尔班·维克多奉行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路线在党团内部遭到排斥。今年3月,欧洲人民党投票决定中止青民盟在欧洲人民党内的权利。在本次选举中,青民盟获得了13个席位,面对欧洲议会碎片化格局,是继续留在欧洲人民党还是选择与其他政党合作,青民盟有了更多筹码。
今年4月才成立的英国脱欧党则以31.7%的支持率让英国两大传统政党相形见绌。因为在脱欧问题上的糟糕表现,保守党和工党在过去一个多月里支持率持续下跌,最终工党的得票率为14%,保守党只有9%。
由于脱欧日期从原定3月29日推迟至10月31日,英国不得不继续参与这次选举。生活在伦敦的帕特里夏迫不及待把票投给了奈杰尔·法拉奇领导的英国脱欧党。“保守党和工党在脱欧问题上没有聆听人民的意愿,他们将付出代价。”帕特里夏对《财经》记者说。
目前英国在欧洲议会有73个席位。在正式退出欧盟之后,其中一半将会重新分配给其他欧盟成员国,另一半则被废除,由此欧洲议会的席位将缩减至705个。
下一个最有权力的人
欧洲议会选举只是欧盟权力交接的一部分。欧洲议会议长、欧盟委员会主席、欧洲央行行长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的人选都将在今年实现更迭。
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将在10月31日结束任期。选举结束后,围绕欧盟最高领导职位人选的谈判加速。
德国希望继续采用首席候选人(Spitzenkandidat)模式,即在欧洲议会选举之前,各党团推出自己的首席候选人,最终出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的人选来自在选举中获得最多席位的党团。这一制度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后首次启用,来自欧洲人民党的容克正是借此成为欧盟委员会主席。
欧盟委员会主席人选由欧盟国家领导人组成的欧洲理事会提名,征得欧洲议会同意即可。过去被提名的人选以闭门方式确定,首席候选人制度则将欧洲议会选举与欧盟行政机构的组建直接挂钩。
在今年的选举中,欧洲人民党推选该党团现任主席曼弗雷德·韦伯为首席候选人。46岁的韦伯来自默克尔所属基民盟(CDU)的姊妹党德国基社盟(CSU)。由于欧洲人民党再次成为欧洲议会最大党团,韦伯是下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的最热门人选。自德国基民盟党人沃尔特·哈尔斯坦1967年卸去欧共体委员会第一任主席职务以来,还没有德国人出任过欧盟委员会主席一职。
韦伯致力于建设一个“强大、智慧、善意”的欧洲。他在宣布参选委员会主席后提出12项政策规划,其中包括2022年之前在欧洲边境部署1万警卫人员以阻止非法移民进入、成立与美国联邦调查局类似的机构对抗恐怖主义、停止与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谈判、开发适合老年人居住的智能房屋、为年轻人创造500万个新的就业机会、向工人提供数字转型基金等。
韦伯在移民问题上立场强硬,但他并不赞同民粹主义者反移民的立场。在他看来,这次选举将是亲欧派与民族主义阵营间的对决。“我们将与那些想要摧毁欧洲的人战斗,民族主义者是我们的敌人。”韦伯说。
社会党团推选的首席候选人是欧盟委员会现任第一副主席、来自荷兰的弗兰斯·蒂默曼斯。他强调传统的左派立场,承诺将与欧洲工会建立强大的联盟,让体面的工作获得体面的报酬、寻求一个公平的税收系统,解决欧洲缺乏可负担住房的问题。
由于欧洲人民党和社会党团未能获得过半席位,这意味着它们在欧委会主席人选投票时需要与其他党团建立联盟,欧洲政治正在以新的方式分裂和重组。
但首席候选人制度并未明确写入2009年12月1日生效的《里斯本条约》。该条约只是模糊地规定,欧洲理事会在提名欧盟委员会主席人选时要考虑欧洲议会选举结果,但欧洲议会最大党团候选人是否就能自动获得提名,在欧盟内部还存在异议。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表示,最大党团的首席候选人不会自动获得欧洲理事会的提名。
法国总统马克龙近日公开表态称,鉴于脱欧事务欧盟首席谈判代表米歇尔·巴尼耶在谈判中的卓越表现,他应该成为下一任欧委会主席。巴尼耶来自法国,是一名坚定的联盟主义者。他曾经担任法国外交部长和欧盟内部市场与服务委员。
在马克龙看来,下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应该具备最高政府层面或者欧盟委员会层面的经验。这将把韦伯的候选资格排除在外,因为他从未在公共行政机构担任过要职。除了在欧洲议会和他所在的巴伐利亚州,韦伯并不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但韦伯如果因为法国的反对而无法获得提名,德国也会阻止巴尼耶出任欧委会主席。其他可能的人选包括欧盟竞争事务专员玛格丽特·维斯特格,她来自丹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