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哥要破产了。
2019年7月13日,沈阳机床股份公司(000410.SZ,下称“沈机股份”)连发两纸公告,该公司及其母公司沈阳机床(集团)收到了辽宁省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通知书》,因不能清偿到期债务,明显缺乏清偿能力,两家公司的债权人向法院申请对公司进行重整。此后不久,法院受理了债权人的申请,沈机集团和沈机股份先后进入了司法重整程序。
一纸掀起千层浪。
这家身处东北的地方国企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国内机床行业的老大哥,规模一度做到全球最大。如今仅因为数百万元的欠款无力偿还而走向破产重整,令人唏嘘。
机床被称作工业母机。小到螺丝、螺母,大到航空发动机叶片,都需要用机床来加工,是装备制造业最普遍、最重要的基础加工工具。在这一事关工业基础的重要行业,建厂历史可追溯至日据时期的沈阳机床地位尤其特殊。机床讲究历史积淀,沈阳机床的历史,几乎与中国机床工业史同步。
8月20日,沈机股份因被申请重整而降为“*ST沈机”。这个标记意味着该公司已连续两年亏损,有退市风险。当天,沈机集团董事长关锡友在集团总部接受《财经》独家专访,他一开始便强调:“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沈阳机床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我们的主动选择”,“它是一步一步按照我们战略来实施的”。
2001年起,中国机床行业迎来了长达十年的黄金周期,市场规模不断扩大。沈阳机床作为行业龙头,在2011年以180亿元(27.83亿美元)的营收登顶全球机床行业,风头一时无两。
在壮大过程中,沈机定下“先做大、再做强”的战略,向产业链高技术领域布局。2007年起,沈机启动数控系统的研发,在2014年正式推出“i5”数控系统,此后又引入互联网、云技术及共享商业模式,一方面试图切入工业互联网市场,另一方面试图通过共享模式在制造业复制互联网经济的规模奇迹。
行业内外对这一系列布局毁誉参半。“i5”的推出,尤其是其后北大学者路风在2016年初发布的《i5革命》报告,让沈阳机床在行业外赢得了极大的曝光度和声誉,但业内对“i5”含金量究竟几何,始终存有异议。沈机经营面临严重困难后,对“i5”的争议更大。而共享模式究竟是否适合机床,业内也看法不一,在行业整体衰退的背景下,沈机力推的共享“智能谷”,目前还未达到预期效果。
机床行业自2012年后开始进入下行周期,竞争加剧,规模扩张时代彻底结束。而沈机的产品结构以量大面广的通用类机床为主,受冲击最大。另一方面,沈机负债率原本就偏高,在经营出现风险时依然在数控技术及共享模式上持续投入,让负债率持续上升。市场在萎缩,投入在持续,入不敷出的同时又面临银行抽贷,即便国家曾数次出手,资金问题也始终没有解决且愈演愈烈,经营所得几乎都得用来偿还银行利息。
仅考虑市场环境和经营策略的因素,也不足以解释沈机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沈机内外人士都提到沈机的体制机制问题,它体现在用人、激励、错误的规模导向等多个方面。作为地处东北的地方国企,政府对企业从战略到经营的插手,影响不可忽视,效果也一言难尽。
关锡友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将沈机遇困的原因总结为四点:持续高负债运营,结构性问题突出,体制机制陈旧,历史包袱沉重。
如今对沈阳机床而言,破产重整是彻底甩脱历史包袱、寻求重生最快速的办法,也是主动选择。沈机的白衣骑士也已经出现。今年1月,央企中国通用技术公司与沈阳市政府签署战略重组协议,且已报名作为意向战略投资者参与公司重整,接盘沈阳机床几乎是板上钉钉,沈机重整成功是大概率事件。但重整之后能否与通用技术公司已有的机床产业链发挥协同效应,真正迎来新生,仍待时间检验。
沈机一路至今,折射了多个复杂问题:东北地方国企的困境、中国机床行业的短板、技术投入与经营风险的平衡、互联网风潮对传统行业的影响。沈机的困境是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化解起来并非易事。但沈机作为中国机床行业的龙头企业,对实现“中国制造2025”战略里提出的振兴高端装备制造业的目标不可或缺,某种程度上,拯救沈机又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沈阳机床车间(沈阳机床集团提供)
八年,从巅峰到低谷
在沈机股份10月10日发布的关于重整进展的最新公告里,截至10月8日,共有323家债权人向沈机集团管理人申报债权,申报总额为420.18亿元,申报截止日期为10月15日,意味着这一数字还将继续上升。
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表示,若把集团子公司债务全部加总,当前是资不抵债,负债率超过100%。但并非所有法人单位都是资不抵债,沈机集团作为母公司,净资产依然有26亿元。而子公司中,上市公司沈机股份的负债最高。
沈机集团以180亿元登顶世界机床行业营收第一是2011年,距今只有八年。隐患在沈机登顶时就已埋下。
机床作为加工工具,其市场表现和宏观经济密切相关。回过头看,2011年是中国机床工业史的顶点。中国机床工具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11年,中国金属加工机床市场规模达到创纪录的390.9亿美元,为历年最高。到2018年,已经萎缩至234.6亿美元。
一位沈机前高管对《财经》记者总结,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国内开始刺激投资,发行国债给企业进行技术改造,机床市场开始缓慢提升。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美国轰炸后,来自军工的订单明显增多。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到2002年底,机床明显供不应求,此后市场规模逐年快速扩大。2007年,沈阳机床营收规模突破百亿元大关。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市场疲软,但国内出台四万亿刺激政策,机床行业延续了增长势头,直至2011年达到顶峰,沈机的顶峰与此同步。
2002年起,中国成为全球第一大机床消费市场;2009年起,中国机床产值、产量一直位于全球第一。如今,中国每年消费全球大约三分之一的机床产品。
另一方面,这十年是机床工业史上极其特殊、不可复制的十年。中国在入世之后成为世界工厂,诞生了大量的制造需求,这使得以生产通用类产品为主的沈阳机床,迎来了黄金的发展周期。
但隐患在于,机床产品作为加工工具,并不是以量取胜的产品。
作为加工工具,机床需要与加工需求紧密结合。机床工具协会秘书长王黎明对《财经》记者表示,机床行业产品个性化服务特征十分明显。
在实际应用中,根据不同的加工材料、工艺和客户需求,机床的种类千差万别。机床主要用于加工金属材料。大的分类,可以简单分为金属切削机床和金属成形机床。若细分,以中国机床工具工业协会下设的分会为例,包含零部件、加工工具在内,共设28个分会,若仅计入机床主机类的分会,也多达14个。尽管统称为机床,不同产品的差别非常大。
因此在成熟的机床市场,代表企业的特点是“专、精、特”。除了以通用产品为主的如日本马扎克等个别企业之外,典型知名机床企业规模都不大,主流是小而精的企业。
具体到沈阳机床,它主要生产不同种类的金属切削机床。从小型、两轴的车床,到四轴、五轴的镗铣床、立体加工中心、重型车床都有布局。其最主要的产品,是量大、面广的通用类机床产品,以两轴、三轴的机床为主,大量用于基础零部件产品的制造,尤其是汽车零部件的制造。
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业内人士在复盘沈机时都谈到了规模化扩张的问题。
在黄金十年里,沈阳机床的一个重要变革是搬迁重组。2007年,沈阳机床整体搬迁至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新厂区占地70余万平方米,厂房面积40余万平方米,总投资18亿元。搬迁的同时,沈机重组了产品线、业务流程和管理流程,以提高生产能力和效率。
长期从事工业史研究的华中师范大学学者严鹏对《财经》记者表示,很多企业在形势乐观时大举扩张,但周期变化之后,规模化扩张的企业都出现困难。不仅沈机如此,大连机床、甘肃星火机床、四川长征机床都类似。
一位数控系统公司高管对《财经》记者分析,沈机遇挫,根本原因在于当市场发生变化时,企业转型升级的步伐没有跟上。
机床行业黄金十年结束后,不仅市场规模结束了高速增长,更重要的是市场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王黎明对《财经》记者说,国内市场需求逐步从金字塔形向枣核形转变,随着市场升级,低端需求减少了。
这样的市场变化,首当其冲的就是沈阳机床这类大量生产通用类产品的机床企业。
另一家地处东北的机床明星企业——大连机床,其命运与沈阳机床有颇多相似之处。
大连机床历史同样可追溯至新中国成立前,在2004年改制后成为民营企业。和沈阳机床一样,大连机床是以量大面广的通用类机床产品为主,在很长时间里也是沈阳机床最重要的对手。
在业内,原大连机床董事长陈永开以梦想像造汽车一样造机床而闻名,他希望机床能够像汽车一样实现流水线生产,因此大量投资追求规模化和生产效率。
市场周期变化后,大连机床率先出现困难,2016年起连续出现多起债券违约,最终在2017年11月被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进入重整程序。历时约18个月后,在2019年4月重组落定,由中国通用技术公司投资重组。
而陈永开由于涉嫌用虚构应收款、伪造合同和公章等方式骗取金融机构6亿元贷款,于2017年被江西省公安厅立案侦查,后被公安部列入A级通缉犯。2018年底,陈被丹东警方在大连抓获。曾经机床行业的代表企业家,最终命运令人唏嘘。
必须要指出的是,两家企业规模竞赛的背后,地方政府的影响不可忽视。
有业内人士认为,地方政府以GDP挂帅,是这两家企业规模化扩张的因素之一。多位受访的沈机内外人士都向《财经》记者提及,当地政府希望企业做大做强。
一位沈机前高管对《财经》记者表示,政府在领导和监管上出了问题。战略上,政府希望企业尽量做大,在2007年沈阳机床营收突破百亿时,有时任地方政府官员便提出100亿元不算什么,目标要到500亿元。
同处辽宁,大连机床和沈阳机床不可避免地常被比较。关锡友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及,在陈永开提出像生产汽车一样生产机床被当地媒体报道后,曾有地方政府官员要求他向大连机床学习。
战略之外,政府对经营的介入也颇为明显。近至2016年7月,沈阳市政府办公厅下发《关于支持沈阳机床集团i5战略计划的实施意见》,对2016年至2018年每年i5机床的销量、产值等生产经营计划列出了详细指标。
在一位沈机前高管看来,这份文件体现了政府对沈机的支持力度,但又是典型的越权,政府不该插手企业的生产经营计划。而政府在该文件中提出的2018年i5机床产销量达到5万台,实现产值突破120亿元的目标也未能实现。
持续脆弱的资金链
沈阳机床股份有限公司外景。图/视觉中国
关锡友表示,国内金属加工机床市场从2002年的52亿美元激增至2011年的390亿美元,如果都是高档数控机床,是满足不了市场需求的,国内的劳动力素质也无法匹配,这十年间,沈阳机床生产了将近70万台机床,推动了中国的工业化。
在市场增长期间扩张规模无可厚非,但是否居安思危,提前储备冬粮,是考验企业家的难题。
沈机并非没有准备。早在2007年,沈机就定下了“先做大,后做强”的战略。希望先实现规模效益,做大企业规模,然后再做强。而做强的方向,最终定位在数控系统i5的研发上。
对关锡友而言,一个现实的考虑是,只有企业规模做大,才更容易拿到银行贷款,有了钱,才能有机会做强。
沈阳机床的高负债率早已有之。在计划经济时期,基本建设投资由财政拨款,后来拨款改为贷款,称为“拨改贷”。对企业而言,拨款是自己的资本金,贷款则是债务。具体到沈机,1992年会计制度改革后,前三年的拨款改为贷款,同时并未获得国有资本金补充。
2002年,沈阳机床资产总额为48亿元,负债44亿元,资产负债率91%。之后除了由于新厂区搬迁,原有厂房土地变现获得收益,使得负债率在2006年一度降低至68%以外,一直高于70%,2011年之后负债率一直高于80%。
为了维持规模增长和技术投入,沈机大量负债,而在市场下行的情况下,这导致资金链不断恶化。沈机需要不断用新的短期贷款来偿还旧债,导致财务成本不断提高,目前其综合财务成本在11%左右。
脆弱的资金链,一旦叠加银行抽贷和发债失败,风险就会暴露。关锡友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总结:我犯的错误是用短期商业银行贷款做长期研发投入。
关锡友表示, i5的研发投入花了大约30亿元,其中9亿元是软件开发成本,21亿元是试错成本。加上产品开发、厂区改造等,总投入约100亿元。
2017年中,沈阳机床已经历过一次严峻危机。
2017年5月29日和7月11日,沈阳机床有两笔2015年发行的债券到期,总额37.5亿元。当时,沈阳机床已经申请发行新债券,计划用新债还旧债,然而由于东北特钢债务违约引发的东北债务危机,新发行债券失败。同时,银行抽贷18亿元,导致资金链进一步紧张。当年,上市公司沈机股份已经连续两年亏损,面临退市风险。
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沈阳机床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暂时避开了危机。首先是将上市公司旗下多个负债资产以1元的价格转让给母公司,从而减少上市公司负债约70亿元,同时通过资产出售,实现利润9.14亿元,最终实现上市公司净利润1.18亿元,扭亏为盈,成功保壳。
而在集团层面,在沈阳市政府和建设银行的支持下,沈阳机床成功实施一期债转股,获得67.5亿元资金。此外又获银行新增贷款8亿元,加上业务的回款,沈机暂时逃过一劫。
当时,沈机还试图在资本市场增发来募资,计划募集资金29.6亿元,但由于增发方案锁价为11元每股,高于沈机股价,未获得资本市场认可,最终在2018年募资失败。
此次资金链危机已经将沈机的困境暴露出来。关锡友称,2017年初他就向地方政府提出,希望进行司法重整,甩掉历史包袱,但当时各方看法还不一致。
危机过后,国务院国资委、国家发改委、工信部、财政部等八部委联合印发了《沈阳机床厂综合改革方案的通知》,提出了“止血、输血、造血”的综合措施,希望推动沈阳机床走出困境。
然而改良性的措施已经不足以拯救沈阳机床。直到2019年夏,在中国通用技术公司年初与沈阳市政府签订了战略重组沈机框架协议的背景下,沈机最终还是走向了司法重整的道路。沈机认为,司法重整是机不是危,希望借助上市公司和母公司的双司法重整,实现结构性的变革。
“i5”成色几何
沈机重金投入的,除了自身产品开发、厂房改造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i5”系统,以及近两年力推的“共享机床”模式。
过往沈机的产品结构转型未能及时跟上市场的变化,逐步陷入资不抵债的境地,而如今在更彻底的重整方案下,如若沈机能够摆脱历史包袱,未来能否重焕新生,其在试图做强过程中的两大探索究竟成色如何是重要因素。
“i5”究竟价值如何,各方看法不一。
所谓“i5”,是智能(Intelligent)、互联网(Internet)、集成(Integrate)、工业(Industry)和信息(Information)五个英文字母的缩写,它最初所指代的,是沈阳机床开发的数控系统。其后又于云技术、物联网结合,沈机的“i5”品牌涵义不断扩张,衍生出“i5OS”,试图进入工业互联网市场,开发物联网操作系统,打造机床全生命周期的智能化解决方案。
而业界提及“i5”,一般是指“i5”数控系统,“i5”机床,则是搭载了“i5”数控系统的数控机床。
在机床发展史上,自上世纪50年代,由于计算机技术的发展而衍生出来的数字控制技术,对机床技术的发展是重要的里程碑,搭载了数控系统的机床称之为数控机床。相比普通机床,其控制精度、速度都要更高。
华中数控董事长陈吉红曾撰文总结,数控系统是机床装备的“大脑”,是决定数控机床功能、性能、可靠性、成本价格的关键因素,也是制约我国数控机床行业发展的瓶颈。
在产业链分工上,成熟的机床市场中,一般机床主机厂商与数控系统厂商彼此独立,互相配套来提供数控机床产品。如德国的西门子、日本的发那科,是典型的数控系统厂商,西门子自身不生产机床,只供应数控系统软件产品,而发那科除了在3C市场有机床主机产品外,在机床产业链里也主要提供数控系统。此外,不少主机厂商也会自己研发数控系统,但一般只配套自己的主机产品。
日本、德国、美国的机床产业起步较早,市场成熟,工业应用积累深厚,带动其数控系统产品形成优势。在国内的机床高端市场,海外产品占据绝对优势,数控系统市场占有率在95%以上。
沈阳机床作为国内机床行业的老大哥,本来只制造机床主机,它的机床产品包括数控机床和普通机床,而数控机床需要搭载其他厂商的数控系统配套。
但沈机一直试图进入数控系统这一行业制高点。
2006年,一位国家高层领导视察沈阳机床,看到数控系统主要依赖进口,希望沈阳机床能够做出数控系统来。
2007年,沈机成立了“i5”研发团队,着手进行数控系统开发。此前,沈机也曾与意大利企业菲迪亚合作,开发飞扬数控系统,但这项合作无法拿到核心技术,以贴牌为主。
关锡友在2008年升任沈阳机床董事长后,给予了在上海的数控系统开发团队极大自主权,其同济大学师兄朱志浩是团队负责人。2014年,首台i5机床发布。
推出至今,“i5”数控机床一共出厂了大约两万五千台,其中大约一半直接卖给了客户,一半用以租赁。迄今为止,“i5”共获得123项专利,其中软件著作权专利22项。
关锡友表示,“i5”在网络和计算机环境下开发,具有后发优势,控制软件能够在web和个人电脑上运行。对此,有业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传统的数控系统一般是基于嵌入式的控制器进行开发,两种技术路线各有利弊;传统的控制系统主要为国外厂商控制,我们进行探索是有必要的,最终还是要看市场表现。
在关锡友看来,“i5”已经是沈机目前最为重要的价值所在,他认为其控制理论、控制精度、成熟度都等技术指标已经全球领先,但在要进行大规模商业化时遇到了资金困难。传统的技术积累主要是工艺技术,但不代表未来。“如果没有i5,沈阳机床就没了”,关锡友表示。
而有相关人士则认为,沈阳机床主要还是要看整体的主机技术积累,沈阳机床在数控系统上投入了很多,寄予厚望,但国内也有多家数控系统厂商,“i5”不好单独来评价。
真正让“i5”声名在外的,是2016年初中国信息化百人会年会上,北京大学学者路风教授发布《“i5”革命》报告,称“i5”为全球第一个使机床成为智能、互联产品的数控系统,甚至走在了德国工业4.0的前面。
这一报告在业内外引起极大反响,亦有高层借由此报告了解到“i5”。而在业内,对于报告给出的评价充满争议。
沈机此后的命运与“i5”品牌紧密相连。在2017年底八部委出台的沈机综改方案中,有“其研发的‘i5智能控制系统’在机床行业处于领先水平”的评价,综改方案“止血、输血、造血”的综合措施中,在“造血”环节,也专门提出“加快i5智能机床等优质产业发展”的目标。
而业内的主流声音,是认为路风报告过分高估了“i5”。
在“i5”诞生之前,尽管高端市场基本为国外产品垄断,但国内也有不少厂家探索了多年。代表企业包括主要面向中高端市场的华中数控、主要面向中低端市场的广州数控,大连光洋、沈阳高精也都有数控系统产品。
《财经》记者综合各受访业内人士的意见来看,对“i5”的质疑,首先在于其并未进入高端市场,应用仍集中在两轴三轴的通用、低端机床产品,并未解决高端核心技术产品的需求。而中低端产品领域,国内已有充分成熟的产品,“i5”的价值并不大,国家不该为低端产品提供太多支持。
此外,沈阳机床作为主机厂商进入数控系统市场,还将面临市场推广问题。西门子、发那科这类代表企业,与主机厂是上下游关系,彼此互相合作,因此它们的系统可以同时为多家主机厂商供货,沈阳机床自身也大量采用西门子、发那科的数控系统供给用户。
而当沈阳机床开发数控系统时,其他主机厂商作为沈机的竞争对手不大可能用沈机的数控系统,“i5”只能用在沈机自己的机床上。这也是目前“i5”系统应用的现状。
但从沈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确如质疑意见所指出的,目前“i5”的数控系统主要应用在两轴、三轴机床产品上。“i5”在2014年推出的第一款型号是T3.3,是一款两轴车床数控机床;2015年推出三轴立体加工中心数控机床;2016年,推出第一款应用在五轴机床上的产品型号M8。
沈阳机床优尼斯工业服务公司主要负责“i5”的市场推广,该公司总经理李小沛在“i5”推出之初主要负责宁波地区的销售,他对《财经》记者表示,在推出之初,首批客户是宁波地区的液压零部件、电气产品制造商,如慈溪鸿运电气、麦尔液压,销售的产品主要是两轴数控车床。
不过“i5”正在努力走进高端客户。
在沈机的几个主要分子公司中,中捷机床厂主要生产五轴联动大型镗铣床,面向工程机械、轨道交通、船舶等行业的客户,是市场比较稳定、产品相对高端的一个分厂。该厂总经理贺鑫元对《财经》记者表示,目前“i5”系统与该厂机床产品的配套,正在前期工程积累阶段。目前来看,数控系统没有问题,但对大型镗铣床来说,配套的伺服系统需要满足大功率、大扭矩的要求,这是当前适配“i5”的主要瓶颈。打个比方,大脑没有问题,但胳膊腿还不够好用。
沈阳机床下属中捷航空航天机床公司主要面向航空航天领域的军工客户,该公司总经理高长才对《财经》记者表示,这类客户对机床可靠性、精度要求很高。据其介绍,2014年,沈阳机床曾向某飞机制造商供应了20多台两轴、三轴的“i5”数控车床、数控立体加工中心,而今年已经向其供应了8台“i5”五轴数控机床。同时沈机还有20多台大型军工五轴订单在手。
简单总结,从“i5”推出至今,其产品和应用正逐步从低端、通用类的机床,向高端精密机床渗透,高端市场刚刚打开,尚未立稳脚跟。
共享机床是否可行
沈阳机床股份有限公司。图/视觉中国
“i5”作为数控系统的后来者,最大短板是应用。
对于数控系统这类产品而言,来自用户的反馈和迭代至关重要。
西门子(中国)数字工业集团机床数控系统总经理杨大汉向《财经》记者介绍,西门子在自动化、电气化方面的优势来自和客户的共同成长,SINUMERIK 840D(西门子应用最广泛的机床数控品牌)也是和很多国际一流机床用户不断研发、改进才走到今天,比如欧洲很多知名机床企业,根据自身应用提出了很高要求,促使西门子不断提升。
杨大汉建议,机床企业应该更多关心应用。在他看来,过去30多年里,中国制造业大量引进产品、工艺、加工,现在正站在十字路口,有机会创造更多独创性的发明,这将带来工艺的革新。根据其走访客户的反馈,他们有许多工艺上的新难题需要解决,谁能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谁就更有未来。
而西门子、发那科数十年来与一流制造客户不断互动所积累的互信和专识,正是沈阳机床进军数控产品最缺乏的,也是其面临的最大挑战。
《财经》记者从“i5”的首批几家客户及李小沛处了解到,最初的应用过程中确实会出现问题,比如有客户反馈,违反操作规程易导致系统死机;比如第一代产品的硬件操作面板耐温性不够好,出现裂纹;此外,新系统的兼容性不好导致死机、蓝屏的问题也时有发生;也有硬件集成的问题,导致电机伺服驱动容易过热报警,导致系统死机。
不过李小沛认为,问题主要出现在硬件集成上,底层的软件框架没有问题。另一位沈机总部的人士则称,这类问题主要出现在2014年,2015年集中迭代后,问题就不存在了。
对于新系统而言,能够有更多的应用机会,及时发现更多问题从而迭代更新,是它从一个能用的系统到一个好用的系统的必要条件。
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表示,2015年底,“i5”团队负责人朱志浩告诉他,需要有5000到1万个样本,来检测软件是否完善,而刚诞生的“i5”,又很难找到如此多的买主,于是关锡友希望通过低价出租机床,来测试“i5”的性能。而第一个租用机床的客户,是东莞一家3C领域企业,制造手机背壳。沈阳机床以每小时15元的价格把机床租了出去。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沈阳机床后来力推“共享机床”的动因——寻求更多客户使用“i5”机床,从而实现快速迭代。另一方面,在市场下行的背景下,“共享机床”能够以较低的价格快速赢得市场。
沈阳机床从2015年开始探索“共享机床”,将机床租给用户。彼时,在消费互联网领域,共享经济正如火如荼,共享汽车、共享单车、共享出行等各种应用开始出现。很难说沈阳机床受到了这股浪潮多大的影响,但它在工业领域推出“共享”的商业模式,和当时力推的“i5”一样,在业内充满争议。
沈阳机床主要有两种共享模式。其一是在各地建设的“5D智造谷”,在这类模式中,沈阳机床与地方政府合作建设一个园区,园区内投放“i5”机床,并提供厂房、线缆等基础设施,吸引当地企业入驻到“智造谷”内,将机床的制造能力出租给当地的制造企业来盈利;其二是直接将机床设备租给已有厂房设备的用户。
据《财经》记者了解,沈机如今的租金水平,相当于四到五年的租金可以购买一台新的机床。宁波麦尔液压公司主要生产液压设备连接件,是最早从沈机租赁机床的公司之一,其总经理施兴广对《财经》记者介绍,一台售价约20万元的数控车床,租金是每个月4000多元。
2017年,工程机械市场有所回暖,麦尔液压计划向沈机租188台机床,但执行至98台时,终端订单下滑,便没有再继续执行。目前首批46台在租期到了之后,已经返还给沈阳机床。在李小沛看来,这样可以分担用户的经营风险,如果一次性采购大量机床,在订单下滑时会被闲置,而返还回来的机床,沈机又可以租给其他客户或者自己承接制造订单。
但施兴广对《财经》记者表示,以后还是倾向于直接购买。对麦尔液压而言,其自身就有较强的自动化开发能力,能够自己开发与数控系统配套的桁架机器人系统,并且对外提供服务。因此,在使用数控机床时,更倾向于进行长期的规划,往往要使用十年以上。而租的话,产权不属于自己,难以进行长期规划开发,如果长期使用,租金也更贵。
在施兴广看来,手上有订单、自身体量比较小、不愿意购置机床的企业,更适合采用租赁的模式。
这类企业的确是共享机床模式所瞄准的客户——规模不大,自身技术能力不强、有订单资源、产品相对并不复杂,以通用、大量、基础类的零部件订单为主。
对这类客户,通过数控系统的加工工序设置和配套工装夹具的变化,可以让一台机床为不同的客户加工不同的产品,从而实现一定程度的个性化定制。沈机在“智造谷”内统一建设的检测、培训、功能部件采购和数据分析、仓储管理等软硬件的服务,也可以帮助基础薄弱的小型企业降低成本,提升管理效率。
但总的来看,共享机床的主要需求还是中低端的数控机床产品,用来制造中低端的基础零部件产品,其特点依然是量大、面广。而对能力要求更高的客户,共享模式的吸引力显然不大。
据李小沛介绍,2017年底至今,沈机已经与全国各地签约了23个“智造谷”,一般而言,从签约到“智造谷”投入运营,大约需要一年左右时间。目前真正具备运行条件的只有建湖、马鞍山和沈阳三个谷,总共投入机床近2000台。其中建湖智造谷2018年4月正式投入运营,是第一个运行的智造谷。
建湖智造谷目前共有800多台机床,其中有约一半是从广东调配过来的闲置的3C市场所用机床,与建湖当地产业并不匹配,因此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在建湖当地,是以石油机械和汽车产业为主。这也反映了智能谷的另一个特点,如果要真正利用起来,机床需要与当地的产业需求配套,即便是生产中低端产品的机床,也并不完全通用。
对于提供设备的沈阳机床来说,谷内设备的利用率是决定其是否盈利的关键,利用率越高,投资回报越好。据沈机测算,在资本回报水平为15%的情况下,以设备工作时间10小时计算,资产开工率达到75%至80%可以达到盈亏平衡。
但目前已经投运的智造谷离这一目标都还比较远。以最早投运的建湖为例,建湖智造谷负责人陈涛8月对《财经》记者表示,今年以来,智造谷开工最多的时候在四五月份,达到将近400台,到8月天气比较炎热,下滑到100多台的水平。当地产业以汽车配套产业和石油机械为主,前者受汽车市场影响不景气,后者主要出口美国,受贸易摩擦影响情况也不好。在所有开工的机床中,有30余台是沈机自己接的订单制造,其余全部是外部客户来租用。
沈机的“智造谷”尚在探索初期,关锡友坚信这是未来的趋势,但很多业内人士认为其是否可行目前还未到下结论的时候。
沈机2017年底开始力推“智造谷”时,其资金链已经很脆弱,此时在全国大面积签约,无疑加重了集团的资金风险。
通用技术公司接盘
在沈机股份公告该公司及母公司沈机集团进入破产重整流程一个多月后,8月24日,沈机集团发布了《战略投资者招募公告》,招募战略投资者完成沈阳机床重整。在招募条件中,要求战略投资者上一年财务报表符合资产总额不低于1000亿元,利润总额不低于50亿元的条件。
而中国通用技术(集团)控股有限责任公司2018年年报数据显示,其资产总额为1732.3亿元,利润总额为68.8亿元,符合重整条件。自此,此前曾在1月与沈阳市政府签署《战略重组沈阳机床(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框架协议》的通用技术公司就被市场认为是将接盘沈阳机床的白衣骑士。
8月30日报名截止后,沈机股份发布公告,通用技术公司已正式报名,拟作为战略投资者参与公司重整。
《财经》记者从通用技术公司相关负责人处了解到,在八部委下发沈机综合改革方案后,通用技术公司在国资委指导下与沈机对接,经过反复沟通,在今年1月签署了框架协议,主要是按照八部委综改方案的要求,拟定了合作目标。后来由于小债权人起诉,沈机走到了司法重整的路上。
在通用技术公司看来,司法重整是解决沈机面临问题的效率比较高的途径,在债权人比较多、问题比较复杂的时候,债务重组如果没有法律约束,就比较难达成协议。司法重整有助于尽快解决沈机债务,不至于影响生产。
通用技术公司是1998年在6家原外贸部直属企业的基础上组建的国有独资公司,起初以对外贸易为主,后来逐渐成为包含先进制造与服务咨询、医药医疗健康、贸易与工程承包三大核心主业的中央直管国有骨干企业。
在制造板块,通用技术公司此前就包含机床业务,它先后收购了北京机床研究所、齐齐哈尔第二机床厂、哈尔滨量刃量具集团和大连机床等国内机床行业里的知名企业。
大连机床和沈阳机床的命运有相似性,但重整过程更加曲折。2017年11月,大连机床被裁定进入司法重整流程,但当时产业投资者还未确定,通用技术公司直至2018年9月才介入,最终在2019年4月签订重整协议,其整个过程将近一年半,其间生产经营基本陷入停滞,也有大量的人才流失。在签订协议后,司法拍卖持续到了6月。
而沈阳机床在战略重组前就基本确定了通用技术公司为潜在战略投资者,此前有过深度沟通,生产经营基本保持正常,省去了恢复过程。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表示,要保证重整期间生产不断、队伍不乱。
对于重整前景,通用技术公司表示,沈机要求战略投资者保留业务的完整性,因此未来不会拍卖技术、专利或者优质资产来偿债。
在沈阳机床进入司法重整流程后,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指定沈阳机床有限责任公司清算组为公司管理人,该清算组由沈阳市国资委主任曹鹏担任组长,组员由沈阳市地方政府不同部门官员及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律师担任。
在清算组完成清算后,会重新估价沈机资产。战略投资者的资金会有一部分用以清偿债务,按照以往重整的流程,有相当一部分债权人愿意将债务转为股权或新的债券,债权人也可以选择承担损失,以一定清偿率套现离场。
资产清算过程中,负债情况不会有大的变化,但资产的评估存在不确定性。通用技术公司有关人士对《财经》记者分析,现在整个行业形势比较严峻,现有的存货可能会出现减值,资产估值的变化可能是影响其后偿付的重要因素。
通用技术公司已经拥有四家知名机床公司,此次如无意外,沈阳机床也将归于旗下。对于未来的产业布局,通用技术公司有关人士表示,如果沈机重组落地,未来一定会进行内部整合,进行专业化分工,不能每个企业什么都做,互相掐架。譬如齐齐哈尔第二机床厂和沈阳机床下属的中捷机床厂、昆明机床厂都做重型机床,需要分工。
技术研发也要协同。北京机床所会成为研发、创新的平台,在解决共性基础技术和追踪前沿技术方面发挥带头作用。
沈机的“i5”也有望应用在通用技术公司其他机床产品上。通用技术公司表示,已经开始安排大连机床与沈阳机床对接,做应用“i5”系统的前期技术协调。只要合适,一定会发挥协同效应,未来两家公司将错位竞争。
关锡友也对通用技术公司接手持乐观态度。他对《财经》记者表示,希望企业的股东无论是谁,至少是一个法人,而沈阳机床的股东是地方政府。关锡友在采访中多次提到企业存在的制度问题,具体表现在用人制度、激励制度上。企业缺乏自主权,股东过分干预企业的人员配置。他认为,企业需要建立市场化的机制,才能吸引优秀人才。
亦有观点认为,通用技术公司本身是央企,同样会存在体制机制问题,重组沈阳机床,并不会带来本质变化。通用技术公司有关人士对此回应说,通用技术公司下属企业市场化程度非常高,内部收入差距很大,足以吸引国内外高端人才。机床行业是基础行业,和IT、互联网行业不同,未来不太可能有爆发式增长,这种情况下要给科研人员提供有竞争力的薪酬待遇,才能让他们安心从事基础研发。
谈到沈机为何衰落,通用技术公司有关人士认为,近五六年来行业下滑的大背景是重要原因,而沈机自身的产品技术、产品结构在紧跟市场需求上做的不够好也是重要原因。但沈机的技术研发、基础积累还在,也有新技术、产品的储备。
因此,对于未来战略,该人士表示,沈机产品结构要从中低端向中高端转变,更加突出高端,这也是市场需求。现代机床越往高端走,个性化的需求越强,因此技术和服务必须跟上。
中国机床行业如何升级
沈机之所以特殊,与机床这个看重积累的基础产业里,它曾有过辉煌而深厚的历史有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中国曾经在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援助下,启动建设了156项重点工程,这批工程奠定了新中国工业化的基础,其中与机床产业有关的包括三个主机厂和一个量具厂,而沈阳第一机床厂、沈阳第二机床厂均位列其中。
此后在机床产业,国内确立了18家重点骨干企业,被业内称作“十八罗汉”,这18家企业中,如今的沈机独占其四,分别是沈阳第一机床厂、沈阳第二机床厂、沈阳第三机床厂和昆明机床,是不折不扣的十八罗汉之首。历史上,中国的第一台车床、摇臂钻床、卧式镗床、多轴自动机床、数控车床、五轴车铣床中心均出自沈阳机床。
改革开放后,原来的计划经济体制发生变化,上世纪80年代中期,原机械部企业全部下放地方,90年代初,我国大幅降低机床产品进口关税,放宽外资企业准入。尽管是基础工业,机床在很早就被完全推向了市场。
多年市场竞争下来,中国的机床产业格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的十八罗汉,有的已经先于沈机沉沦,也有如济南二机床这样的优秀代表,占据了国内轿车整车冲压设备80%的份额,并开始在国际市场上与一流对手竞争。此外,国内的民营企业已经在机床产业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十八罗汉早已不能代表如今中国机床市场的格局。
然而突出的问题在于,在涉及军工、高端装备制造业领域的市场,我国自主高档数控机床供应严重不足,近两年在国家重大专项的支持下虽然有所突破,但市场占有率业内普遍认为不足5%。沈阳机床原董事长、中国机床工具工业协会原常务副理事长陈惠仁将近十年来中国机床市场的竞争状态概括为“高端失守,中端争夺,低端内战”。
一个典型的案例可以说明机床产业对国家工业的重要性。
在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17个西方国家曾成立巴黎统筹委员会(下称“巴统”),限制向社会主义国家出口战略物资和高技术产品,数控机床即在管制之列。1982年至1984年,日本东芝集团曾伪造出口申请书,以日本国内十倍的价格,借道挪威向前苏联出售了九轴联动数控机床,这种机床可以用于制造潜水艇螺旋桨推进器,减少噪音和震动,而噪音曾是前苏联潜艇面临的关键瓶颈。
1985年,事件因相关贸易公司员工举报而暴露。经过调查后,1987年4月,日本通产省官员向美国政府承认,东芝机械公司向苏联出口了巴黎统筹委员会管制的9轴数控机床。事件后,美国与日本对涉事企业采取了一系列处罚措施,东芝董事长、总经理辞职,东芝还花费1亿日元在美国主流媒体刊登“谢罪广告”。另一方面,美国借此事件,提高了巴统对数控机床的管制标准。
对中国而言,这类高端机床产品难以进口的瓶颈长期存在。冷战结束后,1994年巴统宣布解散,不过两年后,包括美国、俄罗斯在内的33个国家在荷兰瓦森纳签署《瓦森纳协定》,管制武器及军售两用产品的出口,如今这一协定已包含42个国家,而中国也在该协定管制范围内,出口到中国的高端设备、数控系统和功能部件均受到不同程度限制。
自主高端失守,进口严格受限,中国工业母机挑战严峻。
2009年,中国政府启动“高档数控机床与基础制造装备”国家科技重大专项,因其在16个重大专项中位列第四,往往被称作“04专项”。实施至今,“04专项”共投入100多亿元,取得了不少成果,促进了高端数控机床的技术进步,但仍不及预期。
今年6月,中信改革发展研究基金会邀请多位国内机床企业代表和业内专家召开研讨会,会后,《经济导刊》根据研讨会内容发表《当前我国机床工业面临的形势与问题》一文,将专家对“04专项”面临的问题总结为四点:第一,缺少系统的顶层设计;第二,缺少行业级引领型的科研机构;第三,“04专项”以关键技术和产品为重点,基础研究和共性技术研究安排少,且长期无人负责;第四,科研项目周期安排偏短,不符合科技发展的客观规律。
对于未来的政策建议,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业内人士均强调对应用环节的支持。如前文所述,数控系统的技术进步离不开用户的验证,从而促进产品迭代、提高稳定性和成熟度,一位数控厂商高管对《财经》记者表示,国产数控系统的成熟度不够,是因为没有机会进入市场,没有应用机会就难以进步。也有专家直接提出,在政府采购方面,当前环境下应该优先支持国产系统和产品。
另一个建议是政策应有所偏重,不应该胡子眉毛一把抓。简单来说,政策应该聚焦在高端和涉及国家战略产业的环节,支持产业链建设和关键部件的突破,而中低端、市场化程度高的领域应该完全放开。另外,国家层面应该加大对共性技术研究攻关的支持,用较好的机制组织社会的研究力量。
某种程度上,沈机的命运正是中国机床产业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