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一个紧缩周期以来,美联储本身发生了很多变化,美联储的立场和新的政策框架变得更包容,货币政策的宽松意愿也被进一步增强。
当前美国的经济复苏势头很强劲,但动力中相当一部分来自激进的财政货币政策。疫情改善带来一轮强烈消费反弹,但是距离疫情前的水平仍有明显差距。随着财政刺激和企业重新开工对消费的拉动最终消退,以及加息前景越来越明确化,美国消费增长的可持续性将会面临考验。
中国面对美联储腾挪带来的全球金融市场环境的波动和输入型通胀的挑战,更需站稳脚跟,固本培元,通过搞好内外双循环赢得稳健的发展。
——编者
新冠肺炎疫情对美国经济带来的冲击史无前例,它使美国经济直线跌入74年以来最严重的衰退。随之而来的经济复苏,也是近期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2021年初,美国经济面临的危机十分明显,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真实而广泛。为遏制疫情造成的经济损失,美联储采取了广泛的措施,拜登政府的财政扩张力度更是远超以往,对美国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相当大。与之相对的,新冠肺炎疫情及美国经济从疫情中的复苏正在重塑美国经济、社会、政府和商业的运作。
美联储预计今年美国经济将增长7%。美联储6月初的褐皮书调查报告指出,从4月初到5月下旬,美国国民经济以温和的速度扩张,增速略高于前一个报告期。就业人口增幅相对稳定,随着新冠病毒传播继续放缓,食品服务业、酒店业和零售业的就业增长最为强劲。有数据显示,美国6月消费者信心上升至一年多前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的最高水平。这提高了人们对二季度经济强劲增长的预期。
不同于利率上升或资产价值下降导致的经济衰退,这一次疫情是制约经济生产的最主要因素。今年4月中旬以来,美国当日新增确诊病例数从每日新增数量约7万例的水平上持续下行,到近日已维持于每日新增数量约1.3万例,整体改善明显。与此同时,美国疫苗接种快速普及,截至6月27日,美国已接种至少一针新冠疫苗的人数占比为53.6%,每百人新冠疫苗接种量达到96.67剂次。这些都表明疫情的危机阶段已经结束。
金融服务公司B. Riley Securities首席全球策略师兼董事总经理马克·格兰特(Mark J. Grant)对 《财经》记者指出,美国经济正在蓬勃发展。有三条资金的源流不断汇入。首先是美联储快速、大规模的放水,其宽松货币政策使得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令人震惊地扩张,6月美联储资产负债表规模首次突破8万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2008年金融危机时美联储资产规模还不到9000亿美元;其次是疫情对医疗和金融带来打击后,一切重回正常所创造的新资金来源;另外的资金来自于国会的刺激计划。
评级机构穆迪公司旗下穆迪分析首席经济学家克·赞迪(Mark Zandi)表示:“我从未见过一个感觉像现在这样好的经济体。经济正在蓬勃发展,到处都发展得很好。”
不过美国现在与16个月前已经全然不同,物价飙涨,住房紧缺,各种家庭用品交付都遇到不同程度的延迟,数以百万计失业工人同时有数以百万计的空缺职位的劳动力市场的错位。没人知道哪些变化转瞬即逝,哪些根本性的转变会重塑美国的经济。
赞迪对《财经》记者说,大部分变化都是暂时的,在未来几年内会逐渐自行消失。美国经济将恢复到充分就业状态,通胀水平将稳定在略高于美联储目标的2%。话虽如此,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将会发生一些更持久或根本性的转变,最值得注意的是工作变得不受时间地点限制。明年随着办公环境的重新开放,在任何地方工作的情况会有所回调,但不会回到疫情前的工作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有更多企业采用不受时间和地点限制的某种工作形式,这将对房地产市场、区域经济、工资和通胀态势及一系列其他经济结果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经济复苏:从K到V
在疫情暴发之初,2020年一季度美国经济按年率计算萎缩5%。随着美国各州从去年3月中旬开始陆续颁布“居家令”和保持社交距离等限制措施,去年二季度美国经济创纪录地萎缩31.4%。随着各州从5月、6月陆续开始重启经济、复工复产,加上联邦政府财政纾困的支持,美国经济在去年三季度大幅反弹33.4%。不过去年11月美国新冠确诊病例数激增,美国一些州重新出台了封锁限制措施,加之缺乏财政援助,去年四季度美国经济增速放缓至4%。到去年底,美国经济已失去了增长动能。
2020年美国实际国内生产总值(GDP)萎缩3.5%,创1946年以来最大年度跌幅。这也是美国经济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首次出现全年萎缩。
1月20日,78岁的拜登宣誓就任美国第46任总统,那时的美国面临着多重危机,新冠肺炎疫情已夺去40多万美国人的生命。在报告了首例确诊病例不到一年后,美国正在经历新冠病毒危机最严峻的时刻。由芝加哥联邦储备局公布的BBKI指数是用来追踪月度GDP的经济增长指数。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该指标低于历史均值12个标准差,说明这轮美国经济受到的冲击大于次贷危机。但从时间上来看,次贷危机后,该指标有28个月低于0,本轮危机只有3个月。
虽然住宅、制造等部分行业表现稳固,但其他领域却前景黯淡,就业市场问题最为突出。到2020年末,夏季美国消费者支出的蓬勃势头已经减退。
1月20日就任总统的当天下午,拜登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签署一系列行政令,包括设立一个白宫新冠病毒应对办公室,发起了“百日口罩令”的活动,延长针对租客因疫情因素欠款而被房东驱逐的限制令。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约瑟夫·加侬(Joseph Gagnon)对《财经》记者指出,加快生产和分发疫苗的最大好处是挽救生命,不过更快地接种疫苗的经济效益远远超过其成本。
此前拜登团队已公布了1.9万亿美元的财政刺激方案,该计划要求向每个符合条件的接收者再发送1400美元刺激支票,作为去年12月国会批准并在6月初发出的600美元付款的补充。同时从12月的国会救济计划中将每周300美元的补助提高到每周400美元。同时把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失业救济延长。特朗普的上一轮救助金到今年3月结束。拜登的新一轮救济将会延续到今年9月。
在这份财政刺激计划中,直接用于应对疫情的资金为4000亿美元,直接用于救济的开支超过1万亿美元,而用于社区和企业援助的资金达到4400亿美元,总规模是去年12月批准的9000亿美元财政刺激法案的两倍有余,同时仅次于去年3月的CARES法案。
在疫苗大范围接种后,华盛顿的空前刺激政策和疫苗推广的有力“组合拳”推动了经济复苏。2021年4月29日,美国公布了一季度经济数据,一季度环比折年率为6.4%,为2020年一季度以来首次转正。一季度实际GDP总量重回19万亿美元,较2019年12月的历史高点,恢复度超过99%。上一轮美国遭遇金融危机,经济恢复至金融危机前水平大概用了十个季度的时间,这一轮经济复苏,仅用了五个季度的时间,就已经恢复了99%,经济复苏速度堪称史上最快。
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数据,美国经济有望实现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最强劲的复苏。在经济景气方面,美国5月制造业和非制造业PMI均超出预期。制造业PMI自去年12月起,除今年1月录得58.7,其余月份均在60以上,非制造业PMI也在3月、4月超过60,在5月进一步超过61。
具体而言,制造业方面,物价指数、供应商交付指数、产出指数、新订单指数和订单库存指数分别为88.0、78.8、58.5、67.0、70.6,而客户库存指数进一步下跌至28.0,是5月制造业PMI分项中唯一低于荣枯线的一项;非制造业方面,物价指数、商业活动指数、新订单指数和供应商交付指数均超过60,分别为80.6、66.2、63.9和70.4,各分项均位于荣枯线上方。美国5月PMI反映了当前在疫情平稳和财政政策支撑下美国经济的修复有所加快,预计美国经济景气度仍将延续回升。
随着对经济前景的信心增强,企业纷纷增加计算机、机械和软件的订单。美国商务部的数据显示,经季节因素调整后,一季度非住宅类固定资产投资折合年率增11.7%,软件和技术设备支出增幅最大;这项投资是反映企业支出的一个指标。企业投资在去年三季度和四季度也取得了两位数的增长;之前,在疫情导致经济停摆期间,这项投资有所下降。美国商务部公布的其他数据显示,不包括飞机的非防务资本财货订单(另一个衡量企业投资的指标)接近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最高水平。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曾表示,当她出任财政部长时,她最大的一个担忧便是美国经济会从新冠肺炎疫情中“K”型复苏。在这种类型的复苏中,高收入家庭会迅速反弹,甚至会变得更加富裕,而中低收入家庭则会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内受苦受难。
但到了6月,耶伦已经开始谈论美国经济很有可能会V型复苏。她说,对于很多美国人来说,美国经济正在均衡反弹,成功避开了“K”型复苏。
市场情绪正在变得越来越积极,并催生出更多的正面情绪,人们相信美国经济的涨势会持续下去。
繁荣的推手与隐忧
自上一个紧缩周期以来,美联储本身发生了很多变化,美联储的立场和新的政策框架变得更包容,货币政策的宽松意愿也被进一步增强。通过购买大量债券,美联储降低了利率,并将资产价格作为货币政策的主要工具,通过财富效应——即消费者在资产增长后会增加支出——发挥效力。自2020年3月疫情在美国暴发以来,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几乎翻了一番,现在占到国内生产总值的40%。日前,美联储承诺,将继续以每月约1200亿美元的速度购买美国国债和抵押贷款债券,直到该委员会在实现最大就业和物价稳定目标方面取得实质性进展。
在截至2021年4月底的14个月中,美国国会接连通过了三项新冠救助方案,为经济注入了超过5万亿美元。国会迅速通过了多轮经济刺激支付、加强版失业福利和薪资保护计划(Paycheck Protection Program.),支撑了企业和家庭的资产负债表。
在贫富分化和货币政策低效的困境下,罗斯福时代后的美国重启大财政。拜登时代揭幕后,联邦政府作用被充分发挥。为促进美国经济发展,拜登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财政刺激计划,先是以刺激经济为主的1.9万亿美元“美国拯救计划”(ARP),再有以基建投资为主的2.3万亿美元的“美国就业计划”(AJP),又推出以增加政府开支和税率改革为主的1.8万亿美元的“美国家庭计划”(AFP),拜登政府希望通过这些经济方案来延续美国经济政策的渐进式转变。
上有财政支持,外加疫苗接种的增加,疫情在美国逐渐得到控制,美国的经济复苏开始重上正轨,累积的家庭储蓄和被压抑的需求在几个月中得到释放,美国经济增长的高峰来得比人们预想的要早。包括加州和纽约州在内的美国大州正式重新开放,这使得人们对经济和劳动力市场的乐观情绪越来越高。
美国经济主要依赖消费,而占经济产出约三分之二的消费者支出推动了美国经济的初步复苏。美国居民在疫情期间累积了约2.6万亿美元的额外储蓄。有了银行账号上的储蓄以及政府发放的刺激支票,美国人在商品和服务方面的消费大幅增加。相比于零售销售过去十年的3%平均增速,2020年4月后的零售销售增速达到15%。美国家庭的债务负担与税后收入之比则接近1980年有记录以来的最低水平。
企业投资也已高于疫情前的峰值。企业投资则正成为美国经济增长的强大来源,并带动经济复苏持续下去。美国的新生企业正在以有记录以来最快的速度涌现。工人辞职率达到了至少可追 2000年的最高水平,这是劳动力市场的一项信心指数。
道琼斯工业指数6月较2020年2月疫情大流行前的峰值上涨近18%,该指数目前仍在接近35000点的历史性峰值附近盘整,与疫情后最低点相比涨幅接近90%,全美房价自那时以来上涨了近14%。
有力的资本投资将是确保经济复苏势头维持强劲的关键。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经济学家预测,美国的资本支出规模三年后将升至此次经济衰退前的116%。相比之下,2007年-2009年那轮经济衰退之后,资本投资经过了十年才达到这样的水平。根据联合国的最新预测,凭借极其强劲的经济复苏,今明两年美国料将成为全球最大的外国投资目的地,美国有望实现消费支出快速且持续反弹。
美国的经济复苏势头很强劲,但动力中相当一部分来自激进的财政货币政策。疫情改善带来一轮强烈消费反弹,但是距离疫情前的水平仍有明显差距。随着财政刺激和企业重新开工对消费的拉动最终消退,美国消费增长的可持续性将会面临考验。
令人担忧的是,修复越深入,难度越高。一旦财政刺激消失,经济活动也会出现反跌。
新冠肺炎疫情对美国劳动力市场的冲击是持久的。经济重启后大约三分之二的就业机会被修复了,不过仍有三分之一的饭碗被打碎了。美国季调后的失业率到2021年5月下降至5.8%,比疫情前的2020年1月、2月的3.5%仍高出2.3个百分点;美国劳动参与率2021年5月为61.5%,疫情后最低为2020年4月的60.0%,比疫情前2020年2月的63.3%仍低了1.8个百分点。就业状况的晦暗不明为美国经济复苏进程埋下了隐患。
美联储理事沃勒6月29日表示,“失业率必须大幅下降,或者通胀必须继续保持在非常高的水准,这是美联储认真考虑2022年加息的前提,但我并不排除加息。”他认为开始考虑缩减一些刺激措施是合适的,首先是如何以及何时开始缩减美联储每月购买的400亿美元抵押贷款支持证券(MBS)和800亿美元公债。
相较而言,加息直接提高融资成本,进而收紧金融条件。经济学家们担心,如果缩减刺激措施与加息同时进行,会释放出令市场困惑的信号,从而令市场易误判货币政策意图,不利于货币政策的传导。另一方面,如果两者同时进行,说明通胀在缩减刺激措施时已经失控,唯有加息方可控制。此时市场只有一种均衡结果:硬着陆。
债务问题是另一个隐忧。拜登政府推出了史无前例的经济刺激措施,也制造出巨大的财政赤字。一方面美国经济受益于赤字支出,另一方面近期拜登政府提出的预算法案显示,2022年财政赤字预算规模达1.8万亿美元,远高于2019年的0.98万亿美元,2027年之前赤字率持续高于疫情前水平。当一个经济体的债务/GDP比率达到或超过100%,经济增长是由债务驱动的,上调利率的难度非常大,利率上升甚至可能导致美国的经济增速放缓。
格兰特指出,在某个时候偿还这些债务将成为问题,只是现在还没有处于经济周期的那一阶段。
美联储已成为债券市场的主导力量,以目前的国债利率水平,美联储的持续背书是唯一解决财政缺口的办法。在拜登政府为2022年提出6万亿美元的预算之际,美联储可能必须继续购买,这使美联储加息的能力受到质疑。
在上一轮紧缩周期中,美联储未能把利率上调到2.5%以上,此外,去年初疫情暴发后,美联储在采取紧急行动之前还不得不采取了几次降息行动。过快地收紧流动性或提高资金成本,可能触发财政坍塌,导致系统性风险。如果宽松货币政策的实施持续到2023年之后,其结果的可能性之一是导致美国经济长期停滞。
通胀上行的风险多大?
二季度美国通胀出现高点时,美国的通胀压力已成为上到央行、经济学家下到普通民众谈资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通胀忧虑也一度像阴云一样压在投资者的头上。根据美国银行的数据,在最近一轮美国企业业绩电话会议上,通胀一词成为流行词,出现次数比一年前增加了800%。
全球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贝莱德旗下的投资研究所(BlackRock Investment Institute)负责人吉恩·博伊文(Jean Boivin)对《财经》记者表示,市场仍在努力应对美联储的新框架,这导致市场定价与美联储对利率的预测之间存在脱节。
美国消费者最明显地感知到了物价的上涨。马里兰的居民Maria告诉《财经》记者,每周她都去附近的商场买日常的蔬菜水果,同样的物品现在价格都涨了,幅度还不小。全球著名的零售和消费者数据平台NielsenIQ发布的数据显示,从加工肉类到家用电器,多种消费品的价格较一年前上涨了两位数;冰箱、洗碗机、园艺产品通通都变贵了。其中,在截至4月24日的13周内,海鲜产品价格平均同比上涨了18.7%,而甜甜圈和面包卷等烘焙食品的价格,则较去年同期上涨了约7.5%。
英国零售商协会(BRC)表示,随着全球食品价格达到七年来的最高水平,零售商的成本压力正在加大。与此同时,自2019年以来,运费上涨了三倍,大宗商品价格也在攀升。
对民众来说,各种消费品都在涨价。对美联储来说,近来几乎每次美联储讲话,其对通货膨胀的评估都比前一次更严重。花旗集团前全球外汇主管、深数宏观(DeepMacro)联合创始人兼CEO杰弗瑞·杨(Jeffrey Young)对《财经》记者指出,美联储对通货膨胀的偏好正在走高,现在不仅所有人都在关注美联储,所有机器也都在关注美联储。
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当地时间6月22日在国会作证时承认,一些通胀压力比他预期的更大、更持久,但仍然比不上美国历史上一些通胀最严重的时期。在接受美国众议院一个特别小组的质询时,鲍威尔继续将最近的通胀飙升归因于与经济重新开放密切相关的因素。
多位经济学家对《财经》记者指出,美联储有可能低估了本次疫情对供给冲击的广度和深度,进而低估了通胀上行风险。
美国5月消费者价格指数(CPI)比4月上涨0.6%,比去年同期上涨5%,这是自2008年以来最大的12个月通胀幅度。4月核心通胀率(不包括波动较大的能源和食品价格)涨幅为0.9%,较去年同期上涨3.8%,是自1992年以来核心通胀率12个月最大涨幅,也远远高于美联储2%的年度物价上涨目标。
能源和农产品价格的上涨成为主要助推力,国际油价反弹至每桶70美元上方。联合国粮农组织表示,由于植物油和谷物等对发展中国家饮食至关重要的产品需求激增,5月全球食品价格以十多年来最快的月度速度上涨,原材料价格上涨令包括通用磨坊、荷美尔、可口可乐在内的多家生产商宣布提价的决定。
随着低端工资的大幅反弹,通货膨胀压力已经显现。劳工市场的错位、产业链的断裂,正在制造非典型通胀,并产生连锁反应。
鲍威尔多次表示,通胀只是“暂时的”,随着供应瓶颈得以消除,零部件和商品会恢复正常流动。此次在国会作证,鲍威尔指出,机票、酒店价格和木材价格以及普遍飙升的消费需求推动了经济复苏。他表示,这些因素将在未来几个月“自行解决”。他对众议院新冠病毒危机专责小组委员会表示:“它们不涉及广泛紧缩的经济,也不涉及导致通胀上升的各种因素。”
鲍威尔称: “这些影响比我们预期的更大,而且可能比我们预期的更持久。但最新数据非常符合这样一种观点,即这些因素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通胀随后将向我们的目标回落,我们将密切关注这一点。”
20世纪70年代,由于通胀预期的锚定很差,1973年和1979年的石油冲击引发了更广泛的通胀,迫使美联储大幅度升息,造成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带来的历史性冲击,带来了十年的滞胀,而当时的美联储在阿瑟·伯恩斯(Arthur Burns)的领导下却推出了前后矛盾且混沌无序的政策,加剧了滞胀。
因此美联储如何掌控至关重要。在回答委员会共和党人“美国经济是否会走向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的恶性通货膨胀,当时的通货膨胀率超过了10%”的提问时,鲍威尔回答说,出现这样的情况“非常、非常不太可能”。他说:“我们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某些商品和服务类别的通胀,这些商品和服务直接受到这个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独特历史事件的影响。”鲍威尔补充说,目前的形势是由于“对劳动力、商品和服务的需求极其强劲”,加上“供应方面有点措手不及”。他承诺,美联储将保持警惕。
美国前财长萨默斯近日表示:2月市场的共识预期是今年通胀率会略超2%,如今仅今年前五个月,通胀率已经高于这个水平了。美联储官员已提高了对今年通胀的预测中值。他们预计2021年四季度的消费者价格将同比上涨3.4%,高于他们3月预测的2.4%。
通胀逐渐变成了金融市场最大的风险。多位华尔街人士对《财经》记者说,显然美联储有让经济过热的意愿。不过如果通胀出现比预期来得更持久,美联储及时调整货币政策的信心会有多大?通胀是否会促使美联储加快缩减宽松货币政策的时间表?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组间通胀的收敛特征比之前更明显。到2019年末,发达国家通胀率中位数为1.7%,发展中国家为2.24%。在截至3月的过去两年中,美国整体通胀年率为2.1%。美联储希望看到的超过2%的通胀率在今年3月得以实现。根据纽约联储对消费者的调查,普通美国人对1年期和3年期通胀中值预期分别跃升至3.4%和3.1%,创下2013年9月以来的最高纪录。
4月通胀的大幅增长让美联储副主席理克·拉里达(Richard Clarida)感到惊讶,但他预测在2022年或2023年通胀将回落至2%政策目标或稍稍高一些。亚特兰大联储主席博斯蒂克表示,美国经济正处于重新开放后的“动荡时期”,通胀预计会大幅波动,并且直到9月都会出现大量噪音。
随着低端工资的大幅反弹,通货膨胀压力已经显现。劳工市场的错位、产业链的断裂,正在制造非典型通胀,并产生连锁反应。
杰弗瑞·杨指出,一般而言,市场在货币宽松周期结束时会经历三个痛苦阶段。第一阶段是当金融市场意识到危机不再且危机时代的政策已经不再合适了;第二阶段是市场认识到美联储将不得不减少证券资产的购买,甚至可能在某个时点加息;第三阶段是当美联储发出第一次行动即将来临的信号时——可能在信号发生后的几次议息会议时间段里。
6月14日,市场已经迎来了第二阶段的到来。从6月14日起到18日,美国道琼斯指数实现五连阴,6月18日更是放量下挫逼近100天线。6月14日后的美联储利率决议显示,在美联储18位官员中,有13位预计2023年末前将至少加息一次,而3月只有7人保持同样的预测;有11位官员预计2023年末前将至少加息两次。另外,有7位官员预测最早加息的时间可能在2022年,多于3月时的4位。美联储将疫情后的首次加息时间,提前到了2023年,同时预期将加息两次,此外美联储还就何时以及如何开始缩减其大规模债券购买计划展开了辩论。美联储逆回购使用规模达到7560亿美元,创历史新高,逆回购使用量激增,意味着美联储可能即将宣布缩减购债时间表。
不过杰弗瑞·杨认为,市场第二阶段的痛苦通常是短暂的,因为往往很快市场就会克服它。在他看来,几乎没有理由认为2023年美联储缩减每月资产购买计划或加息的可能性会冲击支出、让路上跑的货车闲置或造成股市疲软。一旦第二阶段的冲击消退,美国仍将面临货车忙于送货、消费者大量出行、新商业形成的经济现实。
就非常短期而言,美股应该向上走,只是不会大幅上涨。风险在于,杰弗瑞·杨说,如果金融市场过于乐观,充斥着自满情绪,那么一些意外事件,例如美联储自行向下一阶段推进,就会使金融市场发生动荡;另一个风险是,鉴于美国国债收益率的上涨,市场和投资者决定相信美联储“通胀是暂时的”叙事,忽略了这样的事实:美联储并没有展示“通胀暂时性”和“我们得做点什么”二者间的界限。
美国房价为何疯狂
疫情重塑了美国的房地产市场。疫情的影响与房地产市场基本面因素相叠加,造成了过去一年以来,大批寻求买房者突然涌入市场,美国楼市异常火热。美国房价一路飙升,到去年11月,房价以经济大衰退以来最快的速度上涨,今年春季的中位数房价上涨达到两位数字(百分比)。很多美国从业者表示,近50年来,从未见过美国今年5月这样的房价涨势。
美国全国地产经纪商协会(NAR)日前表示,美国5月成屋中位数价格同比上涨23.6%,至35.03万美元,为纪录高点。这一年度价格涨幅为1999年以来最强劲的一次。自从去年7月首次突破30万美元以来,中位数房价已大幅攀升。2021年5月售价100万美元以上房屋的成交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一倍之多。房地产经纪公司Redfin Corp.的数据显示,5月有超过一半的住房成交价格超过其上市价格。
房价暴涨带来的直接影响是,抢房大战在美国各地上演,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休闲胜地到世界级大都市纽约近郊,从传统热门地区到过去无人问津的小城镇。一些购房者对《财经》记者表示,连那些破旧不堪的房子都变成了大家要抢夺的目标。成屋价格的大幅上涨也吓退了一些买家。
美国知名房地产专家、前房利美(Fannie Mae)首席信用官、现美国企业研究所住房中心(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s Housing Center)主任埃德·平托指出,美国房地产市场分成低、中低、中高和高四个价格等级,美国高端房地产的价格较去年5月增长了25%,总体涨幅达到15%。低价和中低价格等级的房价年同比涨幅分别为14%和15%。平托说,在市场繁荣时期,通常是低端房屋市场表现最为抢眼,到目前为止都是如此。但高端住房市场的出色表现意味着高收入者正在迁移,他们可能选择卖掉在高房价的城市里的住房,搬到房价更低的地方生活。
美国经济的红火在房市的表现就是抢房白热化。一套房子推到市场后会出现买家互相加价竞购,通过各种奇妙方式打动甚至贿赂卖家,有些没有亲眼看过就“盲买”。总部位于加州的房地产咨询公司John Burns Real Estate Consulting的约翰·伯恩斯(John Burns)说,有了BiggerPockets和Fundrise等在线房地产投资平台,外地投资者就可以更方便地在全美各地的小城市购置房产了。这使得过去只发生在本地购房者之间的竞争,拓展为投资客与本地购房者的竞争。有数据显示,投资客参与的交易已经占到每年全美房产销售的五分之一左右。
一些没落的铁锈地带城市由于经济凋敝,近几十年来人口增长缓慢,因此房价很低,今年也一跃成为人们抢房的目的地。房地产网站Realtor.com的数据显示,阿伦敦周围都市圈今年1月份房产挂牌价的中位数同比上涨了24%。距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150英里的小镇马丁市(Martin)等地的情况也是如此,马丁市的挂牌价中位数同比暴涨了159%;而在距韦恩堡(Fort Wayne)约30英里的印第安纳州肯德尔维尔市(Kendallville),挂牌价中位数攀升了56%。伯利恒房地产中介公司DLP Realty的副总裁乔纳森·坎贝尔(Jonathan Campbell)表示,一年前,包括伯利恒在内的阿伦敦都市区的平均房价原本在22.5万美元上下。如今已一路升至27万美元以上,当地房地产市场异常火爆,以至于看房者常常造成交通堵塞,房产往往在挂牌后不到48小时就能售出。
推动房价暴涨的原因是,多位经济学家对《财经》记者分析说,一方面利率创下纪录低点,低房贷利率刺激了强劲的需求,加之居家办公打破了工作地点的束缚,人们得以更灵活地选择居住地,家庭工作空间则变得更加重要;另一方面对社交疏离的需求增加了对单户住宅的需求,外加几十年来,受20世纪50年代发起于加州的NIMBY(别建在我家后院)运动催生的严格区域划分法律,导致的高成本严重限制了新建住宅。
美国房地产经纪人协会最新报告显示,2001年至2020年期间,全美房屋建筑商平均每年新建122.5万套住房,这一数字低于1968年-2000年间的年均150万套。与长期历史水平相比,报告称过去20年的美国新房建造量已减少了550万套,其中包括200万套单户住宅,110万套2至4户的多户型住宅和240万套至少5户的多户型住宅。如果想要填补这样的供应缺口,建筑商的住宅建设速度需要达到每年新建210万套房屋,这仍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但自从全球金融危机前楼市泡沫的形成和崩盘后,过去十年来美国新建住房低迷,导致供应不足。在过去的一年里,因受疫情冲击,建筑材料和劳动力成本持续走高,美国建筑商不得不放缓了建设房屋的步伐。目前,建筑商们的情绪仍未见好转,美国6月住房开发商信心指数意外降至十个月来最低水平。
未来几个月,人们相信全美房价依旧有大幅上涨的巨大空间。这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婴儿潮一代变得很长寿,他们将房地产视为一种投资,认为房产既能创造财富,也能保值增值,不再出售住房。在过去15年来,婴儿潮不再腾出房子给年轻一代,他们拥有住房并热衷于就地养老。
在需求端上,由于人口红利,千禧一代继续以30%-50%的速度推动新家庭的形成,因此,住房需求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保持强劲。最新数据显示,在众多美国购房者当中,22岁至40岁之间的年轻人已占据最大比重,达37%。与此同时,年轻一代要面对更多的负担、学生债务以及居住在更健康的就业市场附近的愿望——这通常意味着生活在更昂贵的地方,使他们不能参与到房地产市场之中。
这让人们联想起次贷危机前的楼市繁荣期,同时也担心新的房地产泡沫和新的房地产市场崩盘。但大多数专业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现在的情况与15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不只资产信用状况有天壤之别,且推动房价上涨的主要因素是基本面,是供需逻辑,因此房价今后还将继续上涨,只是幅度会有所缩小。
看不懂的劳动力市场
2020年1月到2021年夏初美国劳动力市场持续改善,根据劳工统计局日前发布的数据,每个职位空缺对应的失业人口数在去年触及5.0的高位后已连续一年出现下降,4月已经降到1.06,距离2018年-2020年的0.8-0.9低位更加接近。
但让人迷惑的现实是,即使每月的工资增长相当可观,失业率仍旧高企,仍远低于疫情前的就业水平。与2020年2月相比,今年6月,美国经济的就业人数仍然减少了700多万,其中,餐馆和酒店等联系密切的服务行业的就业赤字最为严重。
美国劳工部的职位空缺及劳动力流动调查(JOLTS)显示,4月最后一天,衡量劳动力需求的职位空缺数量跃升99.8万个,至930万个,为2000年12月开始该系列调查以来最高。如果这一数据暗示美国存在严重的劳动力短缺,4月的职位空缺数比招聘数多出320万,创下有记录以来的最大差值。根据美国独立企业联盟(National Federation of Independent Business)的数据,受到密切关注的小型企业指数5月略有下降,下滑了0.2点,至99.6,这是今年首次下降。该组织称接受调查的小企业中有48%无法填补空缺职位,即便其中许多企业提供更高的薪酬。
这与人们在以往经济衰退建立的常识完全背道而驰。
一般经济衰退后的几个月或几年里,劳动力市场会持续松弛,因为求职者的数量会大大超过空缺职位数。失业率高企和薪资增长疲软会阻碍消费者支出和企业扩张。支出反弹经历的时间越长,企业倒闭、工人离开劳动力队伍的风险就越大,从而带走恢复增长所需的人力和组织资本。
新冠肺炎疫情最初的冲击造成了历史上劳动力参与率的最大降幅,且至今尚未完全恢复。疫情显然重新配置了劳动力市场。
一方面疫情造成的儿童看护服务匮乏,对疫情影响健康的担忧引起了一部分人不愿意重返工作岗位。另一方面,疫情给了人们机会对自身就业考量进行全盘重新衡量,美国劳工统计局(BLS)4月的数据显示,有超过1亿美国人没有工作,只有685万美国人想要重返职场,创纪录的9400万人并不想要工作。
强劲的需求和疲弱的供应,在零售业、建筑行业、餐饮业和制造业经历的供需失衡尤其严重。
美国一季度GDP与疫情前发展趋势水平相差约4.0%。GDP与就业率的脱节或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失业状况主要集中于低生产率劳动力领域。
这种劳动力市场供需错位有很大一部分是疫情的远程工作带给求职者更多选择,尤其是白领上班族对远程工作的期望更高。对蓝领从联邦快递(FedEx)到百胜餐饮集团(Yum Brands)等公司都受到影响,给薪资带来上行压力,导致企业开始推高工资水平。有报告中预计6月平均时薪同比增长3.6%,高于5月2%的增幅。
2020年4月至2021年3月之间,职位空缺数与求职者人数之比从1比5大幅降至1比1.2,降速与之前两次衰退后的情况相比要快得多。在企业面对额外成本的同时,求职者则有了更多更好的机会,他们辞职的速度也在加快。
额外的失业救济金让很多劳动者处于观望状态。首都华盛顿网约车公司的司机Uri告诉《财经》记者,疫情下网约车增加了很多限制,一些针对他们这个群体的犯罪行为也在攀升,衡量冒着风险一周挣的钱和什么也不做就能领到联邦失业福利,当然他选择后者。在失业救济政策下,美国居民工作意愿下降,导致5月美国的非农就业数据再度不及预期。
全球仿制药巨头梯瓦制药(TEVA)首席生物统计师霍曼·贝吉(Hooman Beygi)对《财经》记者指出,技能不匹配是另一个劳动市场存在的问题。没有足够的高技能人才满足高附加值岗位的需求。两党移民研究组织“新美国经济”(NAE)对外国出生的技术工人的劳工证申请数据、劳工统计局的失业数据以及来自Burning Glass Technologies网站的岗位数据进行了分析,发现全美雇主在2020年发布了136万个与计算机相关的空缺岗位。但劳工部的数据显示,去年计算机和数学相关岗位的失业人员仅有17.7万名。
短期内,一系列劳动力市场导致失业率依然居高不下的因素可能会开始减弱,对儿童保育的担忧、对感染新冠病毒的担忧随着学校重新开学,疫苗接种的继续而减少。阿拉斯加州、艾奥瓦州、密西西比州和密苏里州在6月12日决定不申请失业救济,在6月19日结束的当周另有8个州退出,到夏末总共有25个州退出,这会促使更多的工人重返工作岗位,劳动力供应可能很快就会回升。
劳动市场的格局如何变动,现在仍不明朗。在新规范尚未确定的过渡期,无论是雇主还是雇工都在探索和适应。金融市场越来越看重官方失业率甚至非农就业数据以外的数据,人们担心新冠疫情的异常影响,传统的总体劳动力市场数据不再像过去那样具有代表性。一些潜在的劳动力供给数据受到关注。但从长期看,老龄化对劳动力参与率的影响不容忽视。美国劳动力发展委员会全国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Workforce Development Boards)总裁兼首席运营官罗恩·品特(Ron Painter)对《财经》记者提到了他非常留意的U-6失业数据,这个数据包括了“就业不足”(underemployed)和“不积极寻找工作”(discouraged)等可能成为额外劳动力来源的群体,在经济扩张的情况下,他们会成为抑制工资上涨的因素。
品特指出,劳动力供应的问题不仅在美国存在,随着老龄化的发展,世界各工业化国家都会出现这个问题。每天都有婴儿潮一代退出劳动力市场,他们或是被排除在市场之外或是因为疫情决定退休。
明尼阿波利斯联储银行行长尼尔·卡什卡利(Neel Kashkari)日前表示,美国经济距离从新冠疫情冲击中完全复苏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不利于企业招聘的短期因素消退后,他预计夏季过后就业人数将会回升。